天已经暗了,飞蛾围着头顶的电灯打着旋儿,暖暖的光晕被那些柔女敕的翅膀扇得忽明忽暗,平日里他给她的印象总是矜持而淡漠,而此时语声清醇,竟有丝带着暖意的温柔:“我也曾经试过让自己忙碌,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去做,让自己忙得什么都不想,可是后来发现,事情依然摆在那里,永远也逃避不了。”
七七清楚杨霈林在暗指什么,脸上微微一红,心中却陡然酸楚,把头轻轻垂下。
工人们陆陆续续离了戏楼,往工厂而去。
有的主动跟杨霈林打着招呼:“杨先生,我们回去了。”
杨霈林微笑着回应,七七本以为他也会跟着走,孰料他却道:“你晚上能喝茶吗?”。
七七有些愕然,抬起头道:“能喝。”
杨霈林轻轻一笑,起身去院子里提了一个热水壶,又拿了两个杯子、一包茶叶,给两个人一人泡了一杯茶。
“这茶是今年的新茶,不过现在也不算新了,你凑合着喝吧。”他把茶递给她。
茶香悠远,香馥如兰,是西湖龙井。七七谢过杨霈林,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饮,
见杨霈林不做声,悄然抬起眼睛,他扶着茶杯,眼睛看着一旁小院,不知在想些什么,远处稻田里时不时传出一声蛙鸣,她想起那次在峨眉山被自己吃掉的两只琴蛙,忍不住露出微笑,但又随即想到静渊,想到过往、如今和未知的将来,柔肠寸寸,几欲流泪,忙把眼睛又垂下。
杨霈林听到轻微响动,转头过来瞧她,见七七一双纤手白得如透明一样,捧着茶杯微微颤抖着,睫毛下一滴泪珠隐藏不住,摇摇欲坠,既没有嚎啕,也无甚哀怨,只一份莫名的心酸让他动容,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沉默。
七七一口一口喝着茶,直到把一杯茶都喝光,好似要将心里的郁闷全部冲掉一样,喝完,喘了口气,抬起头,脸上已做笑颜。
杨霈林眼中有丝光芒闪了闪,想拿过她的杯子给她倒水,她却摇摇手:“我自己来。”
他便让她自己来。七七起身,从地上拿起暖水瓶冲茶,他看到她微微隆起的月复部,这灯光下柔美的剪影,温柔的弧线,就如突然间与过去那铭心刻骨的时光碰撞了一下,心中莫名一震。
七七见他脸色有异,看了眼他的茶杯:“杨先生,我给你加点水吧。”
杨霈林道:“不用了,我差不多了。”声音竟有丝冷淡。
七七察觉到,却想到了别的地方,轻声道:“谢谢你,你和杨姐姐都是好人,对我这么好,我今天心里有点乱,有些烦心事,现在给自己找点事做,是想暂时分分心,免得晚上睡不好。我明天就好了,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会逃避什么。只是……只是偶尔对将来有些害怕,虽然知道害怕也没有用。”她自嘲地笑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杨霈林没有做声,脸上神色却已变得柔和。
七七伸手拿了他的茶杯,比了比两寸的长度:“我倒这么多水行吗?”。
杨霈林咳了一下,低声道:“行。”
七七微笑,给他加了水。
两个人默默坐着喝茶,谁都没说话,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倒是七七忽然轻轻动了动,眼睛四处张望,杨霈林奇道:“怎么了?”
七七的脸红了红,轻声道:“没事,你说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杨霈林看了看表,道:“再等等吧,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乡长家离这儿不远,孟老板想着你在这儿,也不会耽搁太久。”
七七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动了动,咬了咬嘴唇。
杨霈林心念一动,起身道:“林太太你稍坐,我去一下院子后头,很近,就在柴房旁边。”又小声补了一句:“我适才水喝多了些,不好意思了。”
七七垂下头嗯了一声。
杨霈林慢吞吞回来,见七七的位子空着,他忍不住扑哧一笑,忙将水壶拎起去加水,待七七从厕所出来,重新坐下,他方提了水壶过去。
“我再给你泡一杯?”杨霈林道。
七七忙摇头:“不用,我也喝多了。”话一出口,突然腾的一下把脸红到了耳根。
杨霈林立刻转头,脸上却终是露出了笑容。
两日后,林家总算来了消息,静渊同意离婚。
善存回到孟宅,将休书带回。
大人们都没有说话,孩子们在外头玩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坤偷偷往大厅里瞧了几眼,父亲至行尚未回云南,见儿子在那儿探头探脑,朝他吼了一句:“大人们在谈事,自个儿玩去”
小坤吓了一跳,忙跑远了。
孟夫人喃喃道:“也好,早点了断也好。”
善存道:“静渊的意思,是休书已经送来,但真正生效是一年之后。现在两家先不往外说。”
七七豁然抬头看着父亲,在座的至聪、至诚等人也是惊讶万分。
善存道:“今天静渊来说的很清楚,他说,夫妻一场,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其中纠葛甚多,牵涉的利益也甚多,一时半会儿理不清。他尊重七七的意愿,现在和离婚无甚分别,七七不用回林家,他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当然,看望宝宝除外,偶尔他也会接宝宝去晗园住一阵子。一年之中,假如七七觉得这婚姻还有挽回余地,休书立刻撕毁,离婚自然不能生效。但假如她还是坚持离婚,那么时间一到,他立刻就会登报声名离婚,同时去做一个公证。”善存看着七七:“我觉得这个提议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你打伤他**,不管原因为何,总归在情理上落了下风,彼此退一步,因此我就答应了。七七,你不会怪我吧?”
众人都看着七七,她将装着休书的信封叠了又叠,想了想,点点头:“就依他吧,我也累了,不想折腾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父母和兄嫂欠了欠身:“爹爹妈妈,哥哥,嫂嫂,我回屋去了。”
宝宝其实一直在外头,小坤拉着她玩抽陀螺,她不理不睬,只把小手扶在一个太湖石上,探头瞅着大厅的方向,见母亲低着头出来,忙奔上前,抱住七七的腿,小声问:“妈妈你没事吧?外公骂人了吗?我刚看见外公很不高兴地回来呢。”
七七将休书放进衣兜里,模模女儿的头发,嘴角带着笑,眼中却含着泪水。是的,她可以了断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可是看到宝宝,她心中只觉得无奈和愧疚。当年和她在璧山,心中曾无数次抱着幻想,想着总有一天,会还给女儿一个正常的、完整的家庭。后来跟着静渊回到清河,拼尽了全力去维系好不容易拥有的这一分完整,可孰料背后却是千疮百孔、无止境的尴尬与痛苦。如今,她无能为力,即便为了女儿,她也不能再回头。
“宝宝,妈妈对不起你。”七七轻声道。
宝宝的小嘴扁了扁,似乎想哭,却鼓起勇气要安慰母亲:“妈妈,你做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一边,你对宝宝很好,从来没有对不起宝宝。”
七七牵着宝宝的手,走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不想再瞒着女儿,咬牙道:“宝宝,妈妈要跟你爹爹分开了,但是你不要怕,你爹爹很爱你,不会离开你。不过,妈妈不能跟你爹爹在一起了。”
宝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大眼睛中涌上了泪水,她低声道:“我知道,爹爹对妈妈不好,他老惹妈妈生气。妈妈怪爹爹了,我也怪他,我替你去骂他,我让他给你道歉”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紧紧抱着七七。
七七把下巴放在她的小脑袋上,强自忍着眼中的泪水,拍着女儿的肩膀道:“妈妈不怪你爹爹,只是我再也不能跟他在一起了,再也不能了。妈妈想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可妈妈太没用了,宝宝,原谅我。”
宝宝仰起脸看着母亲,大眼睛里泪汪汪的,却有一丝坚决:“妈妈,你已经给我了。那次宝宝生病,你熬夜缝衣服,第二天下着雨还赶山路去给宝宝买鱼,宝宝就知道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干爹他们也说,妈妈为了生下我,差点连命都没有了。我知道的,妈妈我都知道,爹爹气你,你总是忍着,你是为了我。宝宝不怪妈妈,只要有你在,我就是最幸福的孩子。妈妈你不要难过,以后等宝宝长大了,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
女儿一向纯真娇憨,此时说出这番大人一样的话,七七肝肠寸断,心痛难言,却又觉得自己一生说不得幸与不幸,可真是上天眷顾,能拥有这么珍贵的一个孩子。将女儿一把揉进怀里,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颤声道:“好孩子,妈**好乖宝。”
生活中的变动总是发生的这么快。
从峨眉山回来,到她决定和静渊离婚,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端午节过后不久,卢沟桥事变,战争终于全面爆发。比起这个国家所遭受的动乱,百姓家中的纠纷与动荡,似乎就不值一提了。
七七的产期在十一月,孟家另辟出一个朝南的屋子给七七做产房。杨漱的意见很坚决,只能行剖月复生产,以免分娩时七七的心脏会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衰竭。日子一天天过去,七七的肚子越来越大,所有人的心中也都越来越紧张。
七七每日几乎都闭门不出,虽说想着要在肚子上划开一刀,总也不免害怕,但能在家人身边,能有亲人陪着,比之当年在璧山的大雪中,已经幸福了许多,也安心了许多。
最好的秋季,十月,阳光正好。
她坐在窗前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冬天的衣服,听得院子里有隐隐的人声,推开窗户朝窗外看去,见秀贞迎着一个男人进来,是静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