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佑四年,落叶时节。
一封书简被快马加鞭送来了天白殿,落款人,赫然便是河间王刘厚。这位王爷今年四十有六,一直深藏不露,在景灵十八年勾结聂文都,杀进京城,以勤王之名博得不少美名,暗中将崇州和梓州收入囊中,关门做起了皇帝,刘思齐一直没有咽下那口气,这些年敲敲打打,终于在这个时候送来了一封信。
刘璧穿着小号的朝服坐在大殿之上,一直很不舒服地扭动,我看在眼里,心道果然是帽子太沉了吗?越长大,他越发像刘袁熙,我对于刘景帝是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和小时候的刘袁熙处得很多,也更熟识。
我瞪了他一眼,他又乖乖坐好,嘴巴却是撅着的,刘璧今年虚岁是四岁,倒是也挺聪明已经开始识字背书,不过很少活泼好动,和其父刘环的性子很不像,也许是得了母亲的遗传,也有些许爱闹。
田崇道:“陛下,微臣觉得,河间王三年内没有对我朝朝贡,又不进天白城,我们没有必要出兵。”
难得的,殷显没有和他唱反调,两人的意见居然出奇一致,都反对出兵崇州。
“当年聂文都本身就是反叛,与殷家素来交恶,今突然放下姿态,来求取兵马,这种出尔反尔之徒,我们没有必要相助。”说话的是贺武陵,时任王城卫总统令,而原本的俞谈则被调职到了兵部。
我笑了笑,点出其中一人,道:“蒋子洲,你觉得呢?”这位四朝元老尚书令,一直都保持着半寐的姿态,仿佛一切争论与他无关,偶尔抬抬眼皮,在众人看来,他似乎快要睡着了。
听到我点了他的名字,他似乎终于有些清醒过来,问了问:“摄政王是在说老臣吗?”。
闻言,殿内皆是莞尔,气氛也轻松许多。蒋子洲今年七十有一,可以说是非常老了,我叫其一声爷爷也绰绰有余。而众位臣工也都是卖在他是四朝元老的面子上,随按这个人没有什么建树,在迁都以来都是打打酱油的角色,以至于今日我点他的名,大家都有些惊奇。
“我记得,你原本是梓州人氏吧?”
蒋子洲迈动一步,花白的胡须纵横的皱纹轻轻抖动,道:“正是,老臣十梓州宛城人氏。”
“目前大家都觉得不以出兵,你身为四朝元老,在座的都敬重你,你不妨说说你的意见?”
“大家既然都说不出兵,那必然是有道理的,嗯。”他一顿,众人都轻轻吐了口气,而接着这位老臣说的话,却让人又提起了一口气。
“但是摄政王却一直没有开口表明,想来对于众位说的并不认同,看来殿下心中已经有了决议。”
我笑了,这位一直面色平和的老头子,能在朝中屹立不倒,经历过四个朝代,当然不会仅仅是一个糟老头子。打酱油的日子也打够了,再打下去,可是要入土为安了。
“自从刘思齐称帝以来,都将精力放在河间王身上,因为这位王爷虽然尊我朝为帝,不过态度傲慢,因而才给了刘思齐可乘之机,然而一旦河间王垮台,崇州和梓州落入刘思齐之手,他下一个对付的,又是谁呢?”
“与其花大工夫和刘思齐拼,不如借力给河间王。”薛培笑眯眯地说道,“本来还正愁没能去梓州一趟,现今河间王盛情相邀,陛下,微臣愿领兵前往。”
群臣一阵骚动,我抬手,道:“准奏。”
下朝之后,薛培留了下来,与我一道回了重光殿,刘璧扯了扯薛培的衣服,稚女敕的声音道:“要打仗了吗?”。
薛培点头:“陛下放心。”
刘璧拿下了帽子,呼了口气,道:“好沉。”
“这帽子可不能随便取下来,陛下,你是一国之君,要讲究礼仪。”
刘璧吐吐舌头,撅嘴道:“这里别人又看不见。”薛培浅笑,刘璧又道:“你说是吧,小薛叔叔?”薛培颔首。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薛培对于刘璧可谓是什么事情都满足的,原本薛培一直在利州,因为我与他的婚期就还有三个月,因而回到了泰州。
“你的意思我懂,可是你亲自领兵前去未免不妥,那里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结束了的。”
薛培一手抱起刘璧,道:“多谢你在朝堂上没有驳了我的话。”
“我不明白。”
薛培浅浅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放心吧,三个月之后我就会回来,你等着我娶你便好。”
说道这里,我也有些尴尬,当初定下婚约,三年之期已近,这三年与他确实聚少离多,利州与月国的摩擦日益剧烈,红策的野心,自从将高成王收入羽翼之下,将手深入刘国内部,三年来愈演愈烈,也就只和我们撕破脸面了。刘思齐固然是因为河间王兵弱而先攻,也有看着我与红策两相冲撞,坐山观虎斗之事,我对于他和河间王也打着相同的主意。可谓是彼此都心中明白,却对于这种形式没有更好的办法,以至于越演越烈。
秋叶飘落,霜天之下,宫楼萧飒,我只得点点头,道:“我等着你。”
三年之前,是他对我说,三年之后,是我对他说。
薛培的女圭女圭脸似乎永远不会老,三年来唯一变化的好像是那双眼睛,越来越沉稳,即便是笑着,我也总模不透深浅。
他走之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无意中我也养大了他的兵权。这固然不是一种好的心态,却在不知不觉中这个想法已然顿生,会不会有一天,他请我走下高阶,即便不杀我,却也……
人总是自私的。
“我是不是做错了?”喃喃着出口,但是我知道楼七就在我的身边。楼七没有回答,只是那张脸也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来。
站在高位上,会徒然生出一种寂寞和萧条;而人生的寂寞在于,有的时候,你不知道这寂寞来自于何处。
薛培走后两天,我没有多想,忙于国事,问题太多,就算我勤勉,也不能分出三头六臂,将所有的事情做完。一个月后,传来崇州的消息,退兵有功。
我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不到,就将成亲,利州方面已经送来聘礼,虽然那不过是场面上的事情。
道贺的人道贺,骂我的人尽管骂我,但是谁也不能否认,我将殷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刘家的天下,我殷家的实权。田崇与殷显不和,但是田崇也知道,我不会杀殷显,对他也呼顾忌三分。而殷显的聪明在于,就算事情做得再过分,都不会来触及我的底线,总是在一个适合的空间,与我玩着相同的默契。
枫叶红了,落花时节,恰未逢君,我驱车来到了叶舒华隐居之所,明笙也长大了一些,已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见了我依旧欢快。
“我就知道,这个时间你差不多要来了。”叶舒华放下手中给花浇水的工作,远远地说道。我从马上下来,一身白色的衣襟上居然落了一朵荻花。
“三年来你的棋艺越来越精进,我已经当不了你的老师了。”
“可你依旧是我的对手,我还没有赢过你。”
见我这语气,叶舒华只能摇头道:“进来吧,明笙也盼着你,正好一起吃午饭。”这里月兑离了俗世,好像吃午饭也成了一件大事,每次心烦的时候来这里,总能获得一点点轻松。
“自从他走后,你的心情似乎轻松了很多。”
闻言,叶舒华笑了笑,没有作答,我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八重云光,心结已解,只是他依旧没有对我答复,好像真的迷恋上这种生活,远离朝堂。
“那你又为何没有杀他?”他反问我。
“也许我还留着他有用处,你知道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只是摇头,并不在意。
关于八重云光的去处,我也不知道,我让楼七废了他一身武功,却留了他一条命,他好像得到了解月兑似的轻松了一些,告别了我,对我说:“我一直以为她死了,当我知道她还活着的时候,我心中的罪恶感让我来到这里。现在我再也不欠什么。”他不欠我,却依旧觉得亏欠叶舒华。在京城中的消息是,八重云光并没有回到那里,失踪了。
楼七说,当年八重云光被陈家人刺杀,楼七曾救过他一命,那时候结识了殷小雨。当年坠崖阴谋,八重云光似是无意间提前得知来相告,眼睁睁看着殷小雨死去,心中难过,说起来,是一段属于小孩子的年轻往事,纠缠着痛苦与美好的回忆。
我听罢无言,只问楼七:“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不得已?”
现在看叶舒华,他心中的包袱一旦放下了,只做一个单纯的叶舒华,这样真的好吗?刘环已死,旧主不再,他就如此念着刘环不再出世?
“你的心不静。”看着我举棋不定,叶舒华淡淡指出,摇了摇头。我有些恍惚地将子落在“尖”位,叶舒华促狭一笑,道:“看,这就是你分心的后果了。”
黑子落在中间之位,将我的白字断开,已然成了吞噬之势,我期间十一颗白子无活。叶舒华收官,青白色的衣裾轻扫过棋盘,道:“殷银,你的聪明曾让我讶异。”
得到清泉公子的赞赏,我应该高兴才是,之势我知道,我那一份聪明之势来自于我前世的灵魂,并不是真的早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