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监狱所在就在大堂西南仪门外,俗称“南监”的就是。
合阳县原属河阳府,是十年前才被划分出来成为下辖县的,名字就被上头人随口命名为合阳县。
当时正赶上朝中大员奏请裁撤州县衙门的吏役,用某县乱事举证,言明吏役冗多的危害。
某县总人口不足两千人,吏役就占了一半多,这其中包括三班衙役、伞扇轿夫、门子、禁卒、厨夫等百余人,又有医官、阴阳生、各方书吏、仵作、稳婆、官媒等百余人,此外还有民壮、弓兵、粮差……这些人小部分是朝廷供养的,有规例可循的正式吏役,其他的则是县官自家供养的排场,县官拿什么来供养,自然是拿辖下的民脂民膏来养活这些人,最后闹到官逼民反,自然,那么点儿人是反不起来的,成为了大海上的小小浪花,一翻就过去了。
只是这件事闹出去了,明眼人一看大觉荒谬,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要闹出大乱子的。朝中大员虽忙于党争,却也都是科举考上去的聪明人,为了防患于未然,便有了这裁撤吏役之说。
合阳县赶在了那个时候立县,便按照规定严格执行了裁减政策,一个县原是有着县丞,县尉这样的官职的,可是多了一个官就意味着要多许多吏役听用,第一任合阳县县令不知是为了少人掣肘还是为了减少花费,把这两个官职给模糊了过去,县丞的事情直接被他分给了几个主簿来管,县尉的事情,被他提拔起了两个捕头来管。
这样不合规矩的事,若是在以前那是绝对有人要跳出来说说这个合阳县县令的,搞不好他还要在皇帝耳边被挂个号,可是如今朝廷上皇帝一味听从臣下弄权,朝中大臣忙着党争,对合阳县这小地方还真是看不上眼。
因合阳县内有个琉璃山庄,江湖人出没的多,麻烦事也多,就是县令也需要谨防着有那胆大的江湖人半夜出没自家房梁,因此无人想到这里做官,却又不能不有人来这边儿管着,于是被派到这里的相当于贬官,上头都视而不见,底线放得很低,只要不闹事就好。
第一任合阳县令是个大胆有才的,也有些低调抗议的意思,言说为了响应上头裁减吏役,把吏役限制在八十人,用了身边的一些长随,还不拘出身提拔了附近乡村的一些人,李大胆等人便是那会儿被用起来的。
第二任县令便是如今的这位钱大人,钱大人是商户出身的庶子,娶了个五品官的庶女,靠着这层关系捐了这么一个官。他自家有钱,虽是捐官来的县令,一时却也做得,并不急着讨回本钱,连人员也不怎么插手,沿用了上一任县官的布置,只把自家带的几人安插到了有些油水的紧要处。
如今正是第六年上,他官声也有了,经验也有了,即便是琉璃山庄不出事,他也想要往上活动活动了。
“你招还是不招?”
监狱里有股子怪味儿,吃喝拉撒都在那小小的牢房之中,时日久了没人清理,那股味道真是熏死人。
钱大人当官的这些年,县城里顶多就是些小模小偷,再不然有两件拐骗的事情,他为人不较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江湖人给琉璃山庄面子,琉璃山庄附近的治安倒是还不错,偶然一件人命案子也是那等猪油蒙了心的一时冲动做下的坏事,跟江湖人也瓜葛不上。
都说琉璃山庄杀人害命,但只要不闹到钱大人眼前,他就当作没看到,一来没有苦主来告,二来那琉璃山庄每年都有孝敬,钱大人这个官做得还是挺自在的,谁想到他正想着往上跑官就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
圈椅上一座,钱大人微微皱眉,听得张捕头问话,那被问的人胡子拉碴,满身狼狈,头发披散,看着跟城中的叫花子也没什么两样,衣服上被鞭子打破,血淋淋破烂烂的,身上的脏污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看着便觉得肮腻。
钱大人往后仰了仰,像是这样就可以离那臭味儿更远一些。
手腕粗的铁链子把犯人的双手双脚都栓得紧紧的,能够做下那等案子的怎么也不是普通人,需要按照重刑犯的待遇看押,若不是怕将来结了深仇不好收场,钱大人还想命人把他的手脚都打断,武功都废了才能够安心。
莫良一声不吭,他自被抓之后就一直没说过话,那害了琉璃山庄的必然不是一般人,若是他们知道当日还有人活着,必然还会再下杀手,一旦自己说了,哪怕是说了自己的身份,那帮人若是还盯着这儿,指不定就会查到,到时候必然就是杀人灭口,反而是什么都不说还更安全一点儿。
官府么,随便抓替罪羊,屈打成招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便是知道官府抓到了嫌犯,那些人指不定还以为是附近的乡民受了连累。
且先熬着,等到内力恢复就好了,这样的牢笼还困不住他。感受着蠢蠢欲动的内力在慢慢复苏,莫良一无所惧。
“这人是不是哑巴啊,你们自抓到就没听到他说一句话?”钱大人眼圈下有些浅浅的青色,琉璃山庄的事情太麻烦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抓紧让岳父帮帮忙,现在倒好,若是不交上去一个杀人犯,莫说往上升了,不被问罪就是好的了。
再想到从琉璃山庄拿回来的那些东西,心里微喜,有了那些,想来跟岳父说话的时候也好说一些吧!
这年头,什么关系都不如钱财好使。
张捕头犹豫着说:“可能吧!”
逮住这个犯人的经过还真是瞎猫逮到死耗子,当时李大胆眼尖,看到了他躺在水边儿,那狼狈的模样不减清俊,面容好衣裳好,身上又带着兵器,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人士,深更半夜,出现在琉璃山庄附近的江湖人士,怎么看都是可疑的,几人便把他抓了回来。
千防万防,带回来的过程却是极简单的,因为那人好像去了骨头一样连反抗都没有,若不是喃喃说了“水”字,张捕头此时会更肯定地说对方是哑巴。
钱大人模了模下巴上的短须,自语道:“若是个哑巴,可就不好审了。”看了一眼那嫌犯,见他不动声色,低垂着头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一双眼也看着脚前的位置,并不曾与他对视。
“琉璃山庄的案子太大,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我这里都管不了,也就不干那逼人画押的事情。公文已经上报到河阳府了,我准备派人押解你到河阳府。”说了这一句后,钱大人看向张捕头,“张侗,这件事还要你找几个好手去办,他们这些人最喜欢干劫囚的勾当,莫要让他们得手了才好。”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钱大人的眼角余光却在观察嫌犯的反应,可看到的还是那个乌发凌乱的脑顶,瞧不见半点儿表情。
一时有些失望,但想到这事便是真的有什么隐情也是自己管不了的,又哂然一笑,管那么多做什么,升官发财才是真的,只盼这人不要给自己多惹麻烦就是了,一时又想到自家的大儿子,心里头又是一痛,等抓到了那个姜屠,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张侗送了钱大人出门,门外的阳光灿烂,钱大人眯了眯眼,说:“这等江湖人最是皮赖狡诈,且多找些人手,日夜轮换着看守,莫要让他走月兑,琉璃山庄一案还要了结在他的身上,若是他丢了,咱们可是不好交代!”
听得钱大人在里在外两个口气,张侗并不觉得诧异,点头应了,见钱大人走远了,又回了监牢之中。
执掌治安刑狱原是县尉的事情,如今没有县尉,这事情便交到了两个捕头的身上,孙捕头最善管治安,早早地把这刑狱事推了出去,张侗是钱大人提拔起来的,被一句“年轻精力好,深得信任”便推不得这刑狱差事,连着南监也要看管起来了。
如今监狱里没什么人,小偷小模的,关上几日也就放了出去,不是常住监牢的,钱大人又讲究一个德治,偌大一个监牢,就剩才抓来的那个还在,孤零零的一个,愈发显得监牢阴冷。
“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听得脚步声传来,莫良头也没抬地在草堆上坐着,草堆常年不见阳光,都有了些潮湿的感觉,霉腐的味道混合着角落里马桶的味道,时时刻刻刺激着人的鼻腔。
“我也知道琉璃山庄的人不是你杀的。”
十分肯定的语气让莫良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去,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张捕头”,二十来岁的年纪,不胖不瘦,一身捕头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看着便是极正派的感觉,打量的目光对上平静的视线,莫良轻哼一声:“那又如何?”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那钱大人都不会为他伸冤,别听他把话说得那么软和,这些当官的,最要紧的是自己的官位和钱财,其他的,谁会真的爱民如子来着?真正挨到身上的板子只有自己才知道轻重,不过,这位张捕头倒是为人不错,还来送过伤药。
几日不曾说话的嗓音显得沙哑,配上那遮了大半脸的黑厚胡子,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合的“老态”来。
张侗轻轻一叹:“的确不能如何,钱大人为人不错,却不是能够耐心审案子的人,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许还能够英明断案,但是这样的人命案,他不愿意把你屈打成招就是好的了。你的案子移交到河阳府处置也是好事……”
看着张捕头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莫良心底暗嘲,道:“你放心,我不会逃狱的,就是要逃狱,也会等到了河阳府的监牢之后再逃。”
不屈打成招,前几次的大刑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做“你的案子”,他几时犯了案子了?
被说中了心意,张侗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继而诉苦道:“也不是我非要难为你,实在是我们这等当差的不好做,你们这些江湖人自在惯了,想要抢劫就抢劫,想要杀人就杀人,想要逃狱,也不管你们逃走之后我们会被怎样问罪……”这话说得有些偏,别人凭什么管你,张侗顿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莫良微微眯了眼睛,看着张捕头,好一会儿才答道:“莫良。”
“莫良?”好似在哪里听闻过这个名字,张侗嘀咕了一句,低声说,“莫良,你可有什么朋友能帮你月兑罪的吗?”。
示好?莫良没想到这位张捕头会这样问,愣了一下,嘴角有了笑意:“如果可以,帮我传个口信就好,你放心,我不会逃狱,也不会让人来劫狱,总之不会让你难做。”
“那就好。”张侗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应了要给他传递口信。
看着张捕头离开,莫良静默了一会儿,低低地笑了两声:“呵呵,有意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