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人搬走得很快,才几天的时间,隔壁的院子就已经空了。
送行那日,韶韵也想要去的,但是韶志明显没有那个意思,她又不好让天香陪自己去,而她自己去,则如韶志所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跟着凑什么热闹,人多又乱,小心被拐子带走了”
的确,搬家的时候因为要搬东西,捆扎到车上,石头叔那个劳力明显是不够的,而石清,指望一个秀才搬东西做体力活吗?
即便才是个附生,全家人都恨不得把他供起来,于是请了外头的人帮忙,那些出卖劳力的人眼生得很,可保不准其中就有些居心不良的,若是浑水模鱼什么的,那种事也不是没有过,仅韶韵听到的就有一家人的小女孩儿是在看耍把戏的时候被人拐走了,好在那家还有个男孩儿,丢了个不太重要的女孩儿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甚至人家自家人还出来现身说法,让大家把孩子看紧点儿,不要弄丢了。
女孩子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赔钱货”,古代又没有计划生育,一个正常的家庭通常不会是三口之家,除过可能有的公婆和妾室之外,儿子女儿什么的,在夫妻双方都没有不孕不育症的情况下,三年抱俩,那是通常情况啊
所以,一个辛辛苦苦养大了,以后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儿,自家还要赔上嫁妆的女儿,对大部分的家庭来说都不是太重要的。
那家人只花了一天的时间找了一下,没找到,就开始跟邻居亲友抱怨了,其抱怨的语言中虽免不了一些懊悔自家没有看好孩子的话,但那种情绪却淡薄许多。想要女孩儿,再生一个就好了,没了一个女孩儿,再生一个儿子岂不是更好?
“你爹说的是,也是为你好,咱们在这路口送送就是了,不要跟着到城门口了。”天香拉着韶韵,手指微张,顺着她的发,柔声说着。
“送什么,有什么好送的,人家发达富贵去了,哪里需要你送?”韶志的口气有点儿酸,对别人家的儿子,他很是羡慕的,再看韶韵这个女儿,诸多不满意地拧了眉,“回屋去,别给人添乱”
“孩子要送送也是好意,毕竟石婆婆平时没少帮着照顾孩子,咱们又是邻里一场,不去送送也有点儿说不过去,以后再见面也不好看不是?”天香嗔了韶志一眼,人家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将来保不定还能够当官,这会儿套点儿关系怎么了?
“行行行,想去就去,走丢了看你怎么办”韶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自回屋休息。
天香知道那不是对自己发火,笑了笑,对韶韵说:“走,我陪韵儿去送送,不过先说好,咱们只到路口就好。”
“……谢谢。”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承情了。不过,韶韵发现,天香这会儿倒不像刚来时候那般小心翼翼了,竟然敢不顺着韶志的意思,这是不是说她对韶志的把握又大了几分呢?
哦,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韶韵很想揉头叹息,但看到那温柔得都要滴出水来的笑容,咽了一口气,把那叹息咽回了肚子里,不得不承认,她几乎完败了。
“谢什么,韵儿总是这么客气,咱们是一家人,韵儿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香姨可是把韵儿当女儿看待的呐。”
天香的话说得很好听,笑容也很好看,有那么一点儿温暖母爱的意思,若是普通的七岁小女孩儿,在失去母亲关爱多年之后猛然有个人这么关爱自己,会感动的吧
谎话说多了也会变成真话,总是听着这样的话“我是把你当女儿看”、“你是我的女儿”、“咱们是一家人”,时间久了,会不会自己也产生那样的一种印象,这个人是娘呐,她是真的对我好呐
七岁的小女孩儿哪里知道什么ji女不ji女的,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够知道那对自己的以后有什么影响吗?肯定不可能,所以……
即便是韶韵一开始就存着挑刺的念头,总是面对这样的天香,这样的滴水不漏的温柔,似乎可以无限制领取的温暖怀抱,也曾有过那么一丝丝软弱的念头:她的出身,并不是她的错,就像是人投胎时候不能够选择投胎到哪里一样,她之前的命运并不由她做主,她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其实也许……
布裙钗环是那样朴素,卸去了铅粉华彩的容颜虽不可避免地失了一些颜色,却更添了质朴的韵味,那属于年华的风韵并不因此而褪色,反而因为融入了烟火气息更多了鲜活,那渐渐起了茧子而显得真实的手拉着自己的,未曾涂抹蔻丹的指甲泛着自然柔和的光,一如她脸上的笑容,让人愿意亲近。
摇了摇头,迅速把那些软弱抛到脑后,率先走到前头,状似不经意地松开了她的手,几秒钟后又被她拉着。
“不要着急,慢点儿,别走丢了。”
柔和的叮嘱声紧跟其后,让人忽略不得的同时,心绪愈发复杂难解。
有马车有牛车,自家的门口几乎被一辆马车堵了门,车帘子撩起,被旁边的挂钩拉住,车中坐着的少年探出头来,对着后头绑行李的人道:“绑结实点儿,别掉了”
“知道了,石相公,您放心,我绑得结实着呐,拉都拉不掉的”那人说着还在绳子上扯了两下,捆扎箱子的绳子绷得死紧,一点儿弹性都没有的样子很让人放心。
转过头来,石清看到了才出门的女人,还有她身边的女孩儿。
“韵妹妹,可是吵到你了?”
那笑容,不知是不是韶韵的错觉,总觉得有几分陌生且让人不喜的味道,透着倨傲却又故意要做出平易近人的那种感觉。
“没有,我是出来送送你们的,恭喜你,清哥哥,你以后就是秀才了呐”推迟已久的恭喜说出,再看石清脸上的笑容,那一抹自得怎样都不会让人错认。
十三岁的年纪,成了秀才,的确是应该得意的吧这样想着,韶韵也就忽略那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又冲他笑了笑。
“哪里,只是侥幸罢了。”石清嘴上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全不是这么回事,这般自敛大约不顺他的性子,这一句之后又开始说很多,他的文章如何如何做得好,得到了教官的表扬,他认识的有钱有势的同窗是如何跟他交好……拉拉杂杂的一大堆话若是没有听错,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能耐。
韶韵的个子本就比他矮,他又坐在车里,更高了几分,仰着头看过去的感觉,韶韵只觉得比之那滔滔不绝的人,自己好像又矮了几分,越发落入尘埃了。
“……啊,我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呐,你们女孩子家不用考试,但认认字总是好的,我这里还有以前练字的纸,你还要吗?”。
问着,石清已经转头去翻找了,一会儿,一摞写过字的纸张从窗口递了出来,韶韵个子矮,是天香接过来的,她还笑着道了谢:“这可谢谢石秀才了,韵儿可喜欢认字了,以前那些纸她天天都要看,照着临摹的。”
这句话显然比空洞的奉承要好听许多,石清笑了笑:“真的吗?那韵儿可要努力啊可惜我走了没人教你了。”说着又送了一本手边的书过来,脸上有几分不舍,“这本书等韵儿识字了拿去看看吧挺好看的。”
白得了东西,是不是应该说一声“谢谢”呢?
韶韵小声道了谢,明显感觉到石清好似对自己的态度又亲近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种故意要高高在上的假,转念一想,有几分明了,到底还是个少年,对一个认真对待自己的文字,甚至还可能是崇拜自己的女孩儿,态度亲切一些,很好理解。
君不见那些大明星对待自己的粉丝哪个不是笑容满满,被捧上神坛崇拜的人对自己的信众,就算是嘴上说着麻烦讨厌什么的,心底里也会偷笑的吧——那个被追捧被大家喜欢的人是自己呐
“那,以后就在河阳府住着不回来了吗?”。韶韵问着她比较关心的问题。
石清答道:“那是当然的啊,我以后就在那里读书嘛就算是再搬家,也是要搬到洛京去的吧”畅想着以后考上进士之后在京做官的情景,石清的态度又有了几分小傲,“我原说这里的房子再用不着,卖了就好,可女乃女乃不同意,她总说破家值万贯,舍不得卖掉这里的房子,不过也不要紧,就这么留着好了,她若是想回来看看,也有个地方住。我觉得她其实是舍不得这里的邻居,毕竟大家都熟悉了嘛”
像韶韵这么大的时候石清已经被送到了河阳府的官学读书,这一读就直到现在,几年的时间都在河阳府住着,对那里自然是比对合阳县更亲,而且合阳县是个县城,比之河阳府,那就是乡下,如同城里人无意识鄙视乡下人一样,石清心里头对合阳县既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又没有多大的好感,能够搬走在他看来是幸事,离开这个贫穷的地方了嘛
国人总是故土情结严重,但那种故土情结的出现往往是在年老的时候,这时侯的石清,正是意气风发,大有“天下皆可去得”的游子心理的时候,让他依恋故土也不可能。
少年人的虚荣占据上风,恐怕他巴不得自己是河阳府人士才好,哪里还舍不得一个合阳县。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从合阳县搬到河阳府去住,也算是往高处走了吧
韶韵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河阳府啊,听说那里是个很繁华的城市呐
捕捉到那丝羡慕的光彩,石清扬了扬下巴,说:“韵妹妹以后若是到河阳府去,可以去找我玩儿,那里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不像这里,什么都没有,还乱得很。”
前一段时间的江湖人士太多,石清听说了好几件恶性伤人事件。他的那些大富大贵的同窗因了要借本地人的便利,也没少带着他同游,地位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从他们口中听到的,自然更不一样。
被那些人影响着,石清对合阳县这样的小地方是越来越看不上了,甚至隐隐有点儿为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地方而感到羞愧,这种自卑在面对家人的时候则是多了几分“富贵子弟”做派,家里人只当他是考中了秀才,身份不一样,需要端着点儿的缘故,却不知亲情之间已经有一道细小的裂缝因为虚荣而埋下。
韶韵微微皱眉,她固然不觉得合阳县好,但是听到别人这样说合阳县不好,总还是有几分不舒服,作为合阳县的人,好像那个“不好”是把自己也包含在内的感觉。
但,韶韵却不想为了这一件事跟石清辩驳,何必呢?若是临别时候为了这件事而闹了不愉快,以后……怕是也不会有什么以后了吧,身份不同了,这个曾经被自己认真考虑过的丈夫备选,早已经跟自己隔开了距离。因为秀才身份而存在的鸿沟只会逐渐扩大加深,不可逾越。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很难成就也很难维系,现代言情中的麻雀变凤凰,在现代都很少有很难走到最后,更何况是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古代,家人的反对,社会的舆论,地位的差距,思想的距离,各种各样的诱惑……只要一想就会让人感到头大。
好在,他只是考察对象,不是她最终决定要选择的那个。
浅浅一笑,避过了那个话题,韶韵张望了一下,问:“婆婆呢?”
“正在里头和我娘收拾东西呐吧”
“我去看看婆婆”比起这个才认识不久的石清,若是他失了作为考察对象的身份,韶韵对他的关注便少得多了,这临别的时刻,远不如跟婆婆多说几句话的好。
倒是天香,并没有跟着韶韵一起过去,而是叮嘱她不要乱跑,便继续和石清聊天,那种聊天,韶韵放慢了脚步听了两句,不外是天香诱发式地问河阳府怎样怎样,然后石清滔滔不绝地说。
韶韵可以感觉得到石清对天香的瞧不起,但这话题大约是投了他的兴趣,他也没有反对多说一些。
“箱子都锁上了?”
“锁好了,还有门上的锁,您瞧瞧,我这是新买的,可还够?”胡氏带着调侃的话音传来,换得石婆婆不带重量的瞪视,“别以为买了新宅子,老房子就不要紧了,这可是福地,咱家秀才可是在这儿出生的,可见得这地方风水好,若不然,哪里有个秀才公降世?老石家八辈祖宗都是庄稼汉,再怎么冒青烟也冒不到官道上,啊呸,如今可不一样,这风水地一定要锁好了……”
“知道了,娘放心,你看,我这不都把锁子买好了?崭新崭新的铁锁子,可结实着呐”胡氏说着又抱怨,“我倒觉得这是我命里头带来的,那阵儿我出生的时候有个走乡的瞎子可说我命格好呐,旺夫旺子……娘就没觉得这是我儿子得了我的福气?”
“知道你是个好的,你不好我怎么挑你做我儿媳妇?”搁往常,石婆婆就是逗趣也少不得要故意和胡氏唱唱反调,这会儿却没了那心思,说着叹了一声,“咱们家从此也算是出头了,再不是那……”
“婆婆——”韶韵恰在此时叫了一声,打断了屋中的话。
“是韵儿啊你怎么过来了?”石婆婆大约还沉浸在刚才的感怀之中,白问了一句。
“娘这话问的,韵儿肯定是听说咱们要走了,过来送送的。是不是韵儿?”胡氏心情很好地主动跟韶韵打招呼。
韶韵叫了一声“婶婶好”,说:“听说婆婆今天走,我想着以后不一定能见到了,特意来送送婆婆,还有,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我想要送给婆婆留个纪念。”
浅碧色的小荷包并不能够装多少东西,上面的四叶草不同于时下流行的牡丹蝴蝶的,看着也有几分孤零零单薄,但那舒展着的叶片却显示出了长进的手艺,不到活灵活现,至少也是形像神似了。
“这是韵儿自己做的?”胡氏先接了过来,颇有几分讶异,又看了韶韵一眼,微微脸红的小姑娘眼睫微颤,一副娇羞模样……自己那会儿可做不了这样的针线,不由赞了一句,“咱们韵儿真是心灵手巧,做得可真好”
“拿来我看看。”石婆婆要过去眯着眼看了看,看过也赞了一句,“是不错,韵儿再努力一些,当个绣娘也没问题。”
韶韵仰着脸,很专注地看着石婆婆,听到这句算是褒奖的话,内敛地翘了翘嘴角,眸中却无喜色,那灰色好似更清晰了几分,却也不一定,一天的时间,变化不会太大,那个逐渐的过程,她以前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的。
“婆婆装点儿这里的土走吧,我听说搬到了新地方如果有故乡的土,就不会水土不服。”韶韵很认真地说着,重点却在那“水土不服”上头,搬到新家以后总会有一个放松的情绪,那时候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儿的病况,说不定看了吃了药就会好。
“呵呵,这孩子,这是听谁说的?”胡氏在一旁已经笑开了,“河阳府又不是多远,三四天的路程,哪里会水土不服呢?”
石婆婆也不当回事,只把这句话当关心来听,把荷包揣到怀里,“韵儿放心,婆婆不会忘了这里的,也不会忘了韵儿的”
忘不忘的,并不是这句话的关键点吧韶韵无语。
简短的道别到这里结束,石头叔在外头催促,他们还得赶路呐。韶韵目送他们离开,在路口站了站就跟着天香回去了。
情绪低落了几天也开始好转,谁离了谁不能活啊,生活还得过,她也不能就此颓废下去啊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韶志又要出差,这一趟是个远差,也是个私活,要护送县官夫人的妹妹到大梁的都城洛京去。
都城啊,一般都是一个国家最繁华的地方吧政治文化中心,也是经济中心?韶韵的心思有些活络,那样的地方,可以去看看吗?
同样心思活络的还有天香,这一趟差事不好不坏,做好了也许能够在县官大人那里得个好印象,但升职什么的,有那个张捕头在,似乎是不太可能,不是她看不起韶志,而是韶志这个人有些扶不起……
所以,顺道搬到洛京去,也许能够有更多的机会,那里的大官多,赚钱的路子也多……听说,县官大人这位小姨子是为了要参加选秀的,上次那位跟自己说话的小姐说不定就是这位,若是能够得了她的好感,以后是不是也能够多一些便利?县官大人的岳丈可是五品官呐,这棵大树可比一个七品的县官大多了。
唯一没有多余心思的就是韶志,甚至因为同行的还有张捕头而有点儿不满,虽然能够接私活,证明县官大人的信任,但为什么偏偏还要多一个小白脸?小白脸能做什么?别拖累了行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