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皇城东边儿那棵大树没有,那儿就是我家了那棵树据说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树荫遮蔽了半个院子,老远就能够看到,好认得很。我小时候还上去掏过鸟窝,那树可不好爬,不过爬上去以后看风景是真好……”
“可不是好么,某人对人说上头有鹰,引得那几个见天地仰着脖子瞅树,后来小胖子好容易爬上去了,上去了没见到鹰不说,他还下不来了,哭个不停,某人急得找我帮忙,后来小胖子跑来告状,还是我给帮忙混了过去……”
一进入洛京的地界儿,马蹄渐渐慢了,一行三人,少年英俊,风姿出众,侃侃说笑之间,朗朗洋洋,引人瞩目。
走在前头的枣红马雪白衣,俊秀白净的脸犹若白玉生辉,温润中几分捉模不定的风逸,修长的手指松松拉着缰绳,微笑从容,胯下的马好似也随了主人的心意,慢步踏出一种慵懒的感觉。
落后半个马头的棕色马匹上蓝衣的魏景阳笑容略变:“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我那是小时候不懂事,以后可不就没骗过人了?”
“没骗过人?”白衣的洛辰挑眉。
“哈,就那么一两次……三四次……四五次……哎呀,反正没几次了,你别总记着了”魏景阳挠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他都这么大了,还被人取笑这个,真是……目光瞥到无形中落在后头的莫良,被人听到了短处真是……真是……
骑着黑色骏马的莫良一身布衣,比起前两人,仅从布料上说,他这衣服就像是下人穿的,再看身上的佩饰,一个没有,得,这肯定不是有钱人,因为腰上没有佩剑的缘故,也不像是个江湖人。
这样的印象在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上仔细看了一下之后就会有所转变,那样坦然自若的神情气质,可不是一个下人小厮会有的,甚至比起前头说闹不停的两个,落在后头的他竟像是个主角一样,让人在注意到了之后就无法错开目光,那种天然的气质说不好是什么,反正很吸引人就是了。
不是洛辰那种捉模不定的飘渺“仙气”,也不是魏景阳那种阳光明灿的直爽,眉目俊朗的莫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此刻那双眼中微含笑意地看着前头互相揭短的两人,啊,不是互相,而是一个人在揭另一个人的短,而另一个人努力辩解的同时低声抱怨着,气氛和谐美好。
啊,莫良少年,你学坏了啊,明明那两个人唇枪舌剑,若不是骑在马上早就打起来了,你竟然说他们之间气氛和谐美好
老底都快要被掀完了的魏景阳瞪着洛辰,“姓洛的,再说我跟你急”
看出真的是逗到一定程度了,洛辰闭了嘴,笑而不语,完全稳赢的模样为他增添了一分老成之气。
“谁没有个调皮捣蛋的时候啊,我那时候不是还小吗?你不能总拿小时候的事情说事,我长大了不就好了吗?”。
“好了?唉,真不知道是谁逃婚来着,瞧见那门口我都不敢进。”
洛辰故意叹息了一声,看着魏家的方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很是苦恼的样子。
隐藏在心底的“怯”意被言中,魏景阳干脆勒住了马,说:“咱们先在客栈住一晚再回去吧,休息一下换身衣服什么的,也方便莫良认亲不是?”
传说中的人一旦走到了身边,熟悉了了解了之后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一种是愈发崇拜愈发仰慕,一种是幻想破灭归于现实,就好像猛然间发现原来圣人也会拉屎放屁一样,顿悟今是昨非。
作为魏景阳闻名已久的飞羽剑莫良,在经历过了一次救命之恩,一路打骂说笑之后,因为年岁的关系,魏景阳很难再把他放到传说中的高度去敬仰崇拜,于是莫良走下了魏景阳为其封的神坛,成为了哥们儿兄弟,益友良朋。
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表现在言语上,便是叫起莫良的名字愈发自然亲切了。
“嗯,也好。”
“咱们走了一路也没好好休息一下,衣裳也都该换换了,新换上一身衣裳,然后……嗯?你说‘好’了?”
魏景阳本以为洛辰不会马上同意,谁想他竟然那么轻易就应了,愣了一下,这家伙不是一直都很期待看自己出糗的吗?这次自己的麻烦肯定不小,虽然也有应对的办法,但是……
“怎么,你不想休息?”洛辰眉毛一挑。
“啊,不,当然要休息,要休息”魏景阳还在想的念头顿时飞走,忙忙地找了一间客栈要了三间房,还主动付账点菜,让伙计跑了一趟酒楼。
缓兵之计也就能够用于一时,但对于魏景阳这样惯于逃避问题的人来说,能够逃得一时是一时,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且不说魏景阳的及时行乐,晚间,夜深人静之时,莫良静坐窗前,敞开的窗带来凉爽的风,寥寥几点星光照不亮没有烛火的屋子,窗前一片的微亮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蒙着雾色,隔着纱帘……
“你现在倒是越来越聪明了,知道我要来找你?”
洛辰一个翻身从隔壁窗户过来的时候莫良搭了一把手,把他拽了进来。
“明日就要‘认亲’了,师兄肯定有事要交代我,至少,总要跟我说说这个‘亲’是怎么回事吧”莫良语气平和,特意重读的几个字却隐隐有着威胁之意。
“嘘,别叫我‘师兄’,咱俩的关系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洛辰食指比在唇上,悄声说了一句,说完还不忘四下里瞧瞧,一副做贼的模样。
莫良手肘撑在桌上,并着食指和中指揉了揉额角,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洛辰,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我还想要早点儿休息。”
若不是顾忌着师兄以后会翻旧账,他还真的想要跟魏景阳学学,来一句“姓洛的”,就算是不能骂人,这样喊上一声也能够解解气不是,免得把自己憋死了。
“听说过越史案吗?”。洛辰没有急着解说那“亲”从何来,而是问了这么一句。
莫良愣了一下,皱着眉,越史案,怎么扯上了这个?
“延平三十六年,越史案发,因误用忌字,负责纂修史书的翰林院大学士沈宏德及一干编修获罪。大学士沈宏德在清流之中颇有名望,得到朝臣求情,死刑改为流放,其余人等,斩刑。”
洛辰宛若背诵一样说出这段历史,“越史案的根由只是因为一个字,于是这案子又被人称为‘一字误’,就那么一个字,几十颗人头落地。而那个字原也不是错用,只是为了避讳的关系需要少上那么一笔,而当时书写的人大概没有注意,又或者误加了一点,全了笔画,于是……”
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个“要死了”的表情,洛辰感慨道:“这脑袋掉得可真是容易啊”
“延平三十六年?”莫良重复了一遍,“也就是十六年前了,所以,我可能是那些人中的遗孤?翰林院大学士沈宏德的……”
师兄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个案子,更加不会无缘无故重复一个人的名字,所以,那个沈宏德可能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是年沈宏德之妻蔡氏随其流放云岭,途中发现身怀有孕……沈宏德于流放途中病故……其妻难产而亡。”洛辰的叙述完全不带感情色彩,说到这里略顿了顿,道,“当年师傅才收我为徒没多久就去云岭采药,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小婴孩儿……这一晃,就十六年了啊当年的婴孩儿也长大了……”
洛辰负手于窗前,望着寂寥的天空叹息一声:“这时间过得可真快”
“竟然是这样,我的父母都死了吗?”。莫良莫名觉得嗓子有点儿干哑,连洛辰那不符合年龄的感慨都没空吐槽,心神还在回味着那得而复失的怅然滋味。
若是一直都没得到,大约也无所谓死不死的,但是知道是这样成为孤儿的,莫名有种恨意袭来。
一个字,就为了一个字,死了几十个人,何至于此啊
而他的父亲,翰林院大学士,正三品,也算是高官了,竟然就因为一个字被打入凡尘,死得那么凄凉。
“可有收葬?”莫良哑着声音问。
洛辰摇了摇头,在莫良提起心的时候回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应该问师傅才是,那时候我才多大啊,也就三四岁,又没跟着去,什么也没见着。”
一提到师傅,莫良又来了疑问:“师傅为什么不和我说?”
“说这个干什么啊,人都不在了,有什么好说的?沈家一脉单传,祖辈父辈都死光了,上次咱们见到的那个穆公子算是你的表兄弟,他娘是沈夫人的姐姐,但是他娘已经去世多年了,穆大将军不满一年就娶了新夫人,你这个远亲还要巴巴地找上门认亲不成?”
“穆大将军?”莫良疑惑。
洛辰目光无辜:“我没说吗?那个穆公子的父亲就是穆大将军,东南的那个。穆公子是嫡出,可怜早早死了娘,生而丧母,能够长这么大可是不容易,以后若是有机会,你要跟他好好相处才是。”
莫良点点头,若是真的有这么一点儿亲戚关系,自然是应该好好相处的。
“那魏家的老太君是怎么回事?”
魏景阳的父亲魏博翰魏大人是华文阁大学士,正五品,别看品级不高,却是内阁学士,参与机务,职权相当大。
这么说吧,所有送上阅览的折子都要从他们手里头先走一遍再给皇帝审批,同时呈上的还有他们对折子的意见和处理办法,相当于给皇帝配了一个秘书团队,让皇帝不用亲自阅览海量的奏折。这是延平四十年建立起来的制度,因议政地点在内院,又被称为内阁制度。
自内阁建立以来,官员上朝也改为半月一朝,皇帝清闲了许多。
处在这样有权势的位置,魏大人的威望自不用说。魏大人是进士出身,但其母,魏家的那位老太君却是武将之女,娘家姓谢。
沈宏德姓沈,其夫人姓蔡,与这位老太君可是沾不到亲,怎么就成了故人之子了?
“老太君啊,她可是蔡氏母亲的手帕交,当年蔡家的事情有点儿长,我就不说了,你只要知道蔡氏是她看着长大的,相当于她的女儿就是了,连同蔡氏和沈宏德的婚事还是她帮忙给定下的,算是蔡氏的娘家长辈。”
洛辰浑不在意地说着,那种语气好似把这件事当做故事,语调轻松地讲述。
“蔡家有什么事情?”莫良突然觉得有点儿头疼,怎么一个牵着一个,莫不是蔡家也有了沈家那样的冤枉事?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嘛,他们这种世家起起伏伏的,只要子孙多,那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家当年跟怀远王有些牵扯,怀远王因谋逆被诛,子孙贬为庶民流放,当时跟怀远王过从甚密的都被诛了。蔡家还好,只是沾了点儿边,没怎么伤筋动骨,可惜子孙不争气,连夜就有人烧了祠堂毁了家谱,生怕来个抄九族,就那么地散了。”
莫良听到这里神情微动:“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问完这句话,莫良就有点儿后悔,下一刻,就见洛辰微眯了眼,从后腰上抽出那把不离身的扇子来唰地展开,一手顺过鬓边的发缕,神情得意地说:“天下地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记住了,这回一定记住了,永远不要问洛辰“……是怎么知道的”。
这感觉……这感觉好像有点儿熟悉啊
莫良蓦然想起琉璃山庄那如梦似幻的夜宴。
“……这样的佳酿世间难寻,不知庄主从何得来?”
“莫老弟,这样的问题你以后莫要再问,问了也是白问,他这人神秘得紧,这等有些出处的东西,他是不会回答来历的。”
范钧说的那句话若是用来说洛辰,也是合适——他这人神秘得紧,这等问题不要再问,他是不会回答来历的。
琉璃山庄那件事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剑圣霍白,刀王范钧,至今没有消息,而琉璃山庄庄主,更是杳无音讯,生死不明。
扇子扇起的风提醒了某人的存在,莫良心中一动:“既然你说什么都知道,可知道琉璃山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涉及自身的问题总是让人难以放下,莫良因别人暗算琉璃山庄而被殃及,自然想要找出那个“别人”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可惜消息难查,因为洛辰平日的卖弄太多,他倒是一时忘了师兄还有这番本事。
“当然……哈,险些被你套进去了”洛辰大喘气憋回了险些月兑口而出的话,神秘地笑了笑说,“嘘——天机不可泄露。”
这也算是天机?莫良正要再问,洛辰已经翻身而出,随之而来的一句话漂浮在空气中,“时辰不早,早些休息,明日可还要去见长辈呐”
抬起的手臂无奈地放下,探头看了看洛辰那艰难扒窗子的背影,算了,也不是非常急切的事情,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动静,该有事早有事了,不差他这一时半刻的。
知道自己不可能从洛辰口中逼出他不想说的话,莫良也不坚持再问,对着夜空舒了一口气,关上了窗子。睡觉睡觉,明天可还有事呐时至此时,他方才有了几分要见长辈的紧张感,魏家的老太君若是把自己娘亲当女儿看,那自己对她来说就相当于外孙吧,这么一个故人之子,可真是够曲折的
十六年过去了,那个流放的罪名也应该没事了吧模模糊糊转着这样的念头,莫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