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钱大人在张姨娘房里留宿的时候,这股枕头风就吹了过来。
“什么了大不起的事情,不就是个放出来的宫女吗?官家的小姐不好娶,放出来的宫女,还是很好找的。”
钱大人没当个事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张姨娘不解,问:“皇宫里放出来的宫女是那么好找的吗?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呐”
别怪张姨娘没见识,她和张侗也就是普通的农户出身,农田百亩若是真的算起来也不算贫穷,可土地贫瘠产出不高,这些田地吃饭也就是个勉强,然后那一年又是闹了饥荒,先是固守原地等朝廷的救援——父母饿死了也没等到,不得已卖田卖地安葬了父母,饥荒年间田地价贱,粮价又涨了,守在原地那是连饭也吃不上只能等死了,一咬牙,带着剩下的钱,姐弟两个就离开了家乡。
他们那会儿动身走已经是晚的了,没怎么碰到大部队,没头苍蝇一样走了很久,也碰到了其他背井离乡的,但他们没跟着一起走,张侗比较有主见,说跟着那么多人走,到哪儿去都不方便,抢也抢不过人家,争也争不过人家,还容易出事端。
人太多城里未必容得下,让不让进还是两说,不如往东边儿去,那边儿好似贫瘠一点儿,但两个人的活路怎么也是有的。
就这么着到了合阳县,才落脚没多久,就有媒婆找上门来,张姨娘也不是一点儿盘算没有的,一个地方的父母官那就是土皇帝了,而自己当了他的妾室,一个农家丫头能有这样的际遇,也算是一飞冲天了,若是得了宠爱,弟弟也能够找个活命的事儿干不是?
她自家也没什么嫁妆,钱大人又是不缺那点儿嫁妆的,这件事几乎是一拍即合,连场像样的婚礼都没有,一顶小轿把人一抬,张姨娘就拎着一个随身的包袱进了府,成为了钱大人的小妾。
后来的事情果然跟她想得差不多,因她生得好,又有种后宅少有的清丽单纯,钱大人很快就瞅准一个机会提拔了她的弟弟成了捕头,如此姐弟两个才算是真正在这合阳县落了籍。
在张姨娘的心里,她是很感激钱大人的,按照一个正统古代女人的思想,她是把钱大人当成自己的天的,于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就免不了跟钱大人说一说,直截了当地叨咕两句,摆明了是讨主意要帮忙的意思。
钱大人以前什么人没见过啊,不说经商的那些奸猾和拐弯抹角,当官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是熟悉的,若是张姨娘拐着弯儿地试探着让他怎样怎样,他肯定会不乐意,但是张姨娘听了原委之后直接求恳,又是那种“你一定能办好”的眼神看着,让人说“不”也不太容易啊
“今年皇帝示恩,宫女肯定会在年前放出来。他才从洛京回来就说了这样的话,肯定是看到了才想到的,咱们这边儿离洛京有点儿远,不一定有宫女的家在附近,不过河阳府是大府,想来应该会有返还原籍的,这事儿我找人打听打听,等有了具体的信儿你再去跟他说。”
钱大人上了点儿心,也没把话说死,万一找不到这会儿夸口可就丢人了。
当初选宫女的时候肯定是各地都要有一些的,内府确定需要多少人,然后把名额分派下来,一般都会富裕一些,以便挑拣,等到放出来的时候,这些人的籍贯住址都是做过登记的,放出来后若无特别说明,遣返原籍那是一定的。
宫女都是非医、非巫、非商贾和非百工之家的良家子选上去的,这样的人遣返回来也不会是奴籍,能够得到这个恩典的必然也是有些钱财积攒的,嫁妆想来不会少,虽年龄大点儿,但当初能够被选上当宫女,也不会是个丑的,这样的娶来做妻子的确是比一般的下人好多了。
“那就多谢老爷了”张姨娘的喜色跃然脸上,一点儿掩饰都没有的,钱大人心情更加愉悦了,模模下巴上长长了一些的短须,道:“这事你放心好了,张侗是你弟弟,是自己人,他既然有这个念想,我总要帮一把的,若是河阳府没有,还可以到别处找找,这一批放出来的宫女多,不怕找不到的。”
只要有心,这样的事情真的谈不上困难。
放下一头心事,张姨娘微微笑着服侍钱大人休息……
钱大人乐意在这样不难办的小事上展现一下自己的能耐,第二天就吩咐人去打听了。没几天就得了消息,也是巧了,河阳府刚好有三户人家的女儿都被送回来了,一户家中富裕,又心疼女儿在宫中吃了多年的苦,回来不到五天就说好了一户人家,跟他家原是表亲,下帖子定亲,眼看着年前的婚礼必是少不了的了。
剩下的两家,一家家境不好,母亲寡居多年,进宫的女儿是家中长女,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这些年,弟妹长成了却不争气,姐姐回来了也没得地方住,前儿还闹了一场,左右都知道,竟是做弟弟的晚上偷偷跑到姐姐房里偷银子。
钱大人暗暗皱眉,把这一户人家给否了,寡居的母亲能够把儿子教成这样,品性必不会佳,若是结了亲,那一家子就是个拖后腿的,姑娘再好也不成。张侗还是自己手下比较信得过的能办事的人,可要给他挑一门好亲。
如此,就只剩下最后一户了,那一户也是个寡母在堂的,姑娘有个兄长,在河阳府官学当教员,也算是个读书人家了。
——这个嘛,不错
钱大人挑选完毕,让人把这最后一户人家的情况说给了张姨娘。
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张姨娘一喜,去钱夫人那里禀告了一声,得了回家的允许,立马就去找弟弟细说去了。
张侗当时就随口那么一说,不过是不想要姐姐纠缠的意思,谁想到竟然还真的找了一个,原是要否了的,但知道是钱大人帮了忙,又看姐姐的表情兴奋,到底还是细细听了,听完以后觉得还不错,那姑娘的兄长是河阳府官学的教员,娶的又是教官的女儿,可以说已经是个文化人了。
时下观念虽好武,但对读书人的敬重却是多少年不变的。张侗也是同样,他自己虽不喜读书,却尊敬那样的读书人,好像小摊贩见到大学教授总要斯文几分一样。
若是结了这门亲,冲着这位兄长也是能够得些便宜,将来有了孩子,孩子的教育问题……不得不说张侗想得很长远,听完了张姨娘的话,他也有了几分意动。
张姨娘某些时候的观察能力也是不错的,她说的时候目光就没离了弟弟的脸,一瞧见他表情有了软化,立刻喜上眉梢,“可不是不错嘛我听了也觉得不错,姑娘是宫里头伺候过贵人的,规矩不用说,必然是好的,容貌更不用说,几百几千个人里头才能够选上去那么一个到宫里头,肯定不会是个丑的。家中的负累也少,她母亲有兄长奉养,没她什么事,而他兄长是个教员,怎样也出得起妹妹的嫁妆,若是你娶了她,咱们张家的下一代也能够读书了,将来若是再考个状元……”
理想很美好,自古都是望子成龙,即便知道那龙也许只得一条,谁也不会望着地上的水蛇指望着不去当龙的。
“状元那儿那么好考”张侗打断了姐姐的话,笑了一声,心里头却也是有几分奢望的,若是真的能够,那自己以后也是“老爷”了。
张姨娘瞪了他一眼,“我就那么一说,还不行我想想啊”说完,又想起正经事,“这么说,你是愿意了?你若是愿意,我这就去请媒婆去”
看着姐姐说风就是雨,马上就要起身找媒婆的样子,张侗忙叫住了她:“这点儿事还用你来跑,我去就成了,总是我成亲,我跟媒婆说比较好,姐姐先回去吧,等到有了消息,我再托人告诉姐姐。”
女子嫁人之后,事事不由自专,张姨娘又是个妾室,规矩就更多了一些,她倒是想要一手操办下来的,却又怕自己办了的话,说出去不好听,犹豫了一下也没张这个口。
张侗也是个办事利落的,他还想要自己再探听一些情况,又磨蹭了几天,确定消息是准的,这才请了媒婆出马。
若论年少有为,在这合阳县,张侗绝对要算是一个,年轻,长得也不差,不说多富裕,也不是没钱的人家,再加上他姐姐是县官大人的小妾,还是比较受宠的小妾,他就是合阳县的“舅爷”,他脾气还好,待人也和气,所以……合阳县想要嫁给张侗的人还真的不少。
这名声到河阳府未必管用,可是啥亲戚拉上了当地的县官那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一下了。因张侗这人表面上实在挑不出什么不好来,若是真的要鸡蛋里挑骨头,也就是外地人的身份总有点儿让人不踏实。
媒婆舌粲莲花,说了个天花乱坠,只一条动了人心,“上头没有婆母,过去就是当家做主的……姑娘在宫里头伺候人旁的不说,伏低做小是免不了的,如今出来了,说句不当听的,自家伺候亲娘就罢了,还去伺候别人的娘,可不是难过?自古那婆媳就少见和睦的。——那张捕头家里就他一个,一个姐姐还是嫁了出去的,说是咱们姑娘嫁过去,但跟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两样,这片地界他没有旁的亲戚,还不是得向着咱们家?那好处可还要我说?——舅爷是官学里的教员老爷,妹婿是县衙里头的捕头大人,这可不是门当户对的婚事?”
二十五的姑娘说一声“老姑娘”真的不为过,能够有这样的婚事,确实也不太好挑剔了,媒婆只跑了一趟就成了。
两地相隔不太远,张侗亲自跑了一趟,把提亲定亲的事情搞定,又定了婚期,这门亲事眼看着年前就能成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捕头连着几天都是红光满面的来去匆匆,让得知了内情的韶志心里头越发泛酸。
“怎么什么好事都掉他头上了”
对韶志的抱怨嘟囔,天香从最开始的顺着到现在的发表自己意见:“这也是缘分到了吧”
“什么缘分,分明就是……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上来什么,一时间韶志还真的想不好该怎么说这件事,骂一句也要想想骂个什么好吧好吧,他词穷了,卡壳了。
韶韵在屋里头躺着,外头的说话声响亮,她却似没听到一样,目光有些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帐子,青色的花枝一针一线都失了曾经的鲜亮,这帐子,有多少年了呢?
从洛京回来的安定还未落定,隔壁的雪白就刺了眼——石婆婆去了。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据闻——斜对门杨氏是这样跟人说的,“老太太真是没福气,孙子才有了出息,就来了这么一出,这事闹得……不过还好,不耽误什么,等过了孝期,正好是科考的时候。这要是再晚一点儿,那就真不是时候了。”
杨氏当时说着还扳着手指头好像在计数,韶韵当时听得就怒气上头,什么叫“还好”,什么叫“真不是时候”?
那会儿还不太确定这件事是真的,等到看到隔壁挂起来的白布脑子就是一懵,这会儿挂白布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丧事。就好像挂红布是成亲的标志一样,这“红白二事”的说法可是由来已久了。
“怎么好好地挂起白布了?”心里头嘀咕着,还是不敢信,问了天香,“石婆婆家不是搬走了吗?挂白布做什么?”
天香也是一惊:“这是……有人去了吧”
怀着这样的疑惑,韶韵回来的那天晚上并没有睡好,等到第二天确定了这件事,天香还领着韶韵去隔壁石婆婆灵前磕了个头,祭拜了一下。当时石头叔不在,胡氏眼睛红红的,一身白衣被人扶着,抽噎声不绝。
她对天香一向是没好气的,但那会儿大约是哭累了,也乏力计较太多,没阻止天香磕头,见到韶韵也没多话。
正经吊唁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人家丧事都办得差不多了,眼看着过几天又要回河阳府去,还有的忙。天香身份又尴尬,再没去过,就这一趟因为穿了素服,韶志回来看到了,还暗道了一声“晦气”。
当时韶韵几次想要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一如石婆婆从来看不上韶志一样,韶志对邻里的漠不关心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她有什么好去责怪他的呢?
心里头的那点儿不舒服被自己一点点抚平,虽然她并不是很认同石婆婆的某些观点,并不是对石婆婆很有好感,但她的存在的确是让自己有一个依靠的感觉,那种“如果爹爹靠不住了,我就去投奔石婆婆”的消极想法未必现实,却也是给人心理上留下了一条退路,有了一个能够稍稍信赖的人。
如今,这个人走了,他们家跟石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完了吧
胡氏那个人……
韶韵心里头清楚,别看石婆婆往常总说韶志的不好,但对韶韵她还是照顾有加的,吃饭了不忘问一声,天冷了嘱咐一句多穿衣裳,还有一些世情道理,多半也都是石婆婆给她讲的,老人的话未必多么华丽多么有道理,但那种教导之情却是值得感激的。
也许她很多地方说错了,也许他的有些观念让人不能认同,但冲着她对自己好,自己就没有道理不念着她的这一份好,然后深深感激。
伤感的情绪并没有多么多的泪水,真正伤心的时候韶韵是很少哭的,一如李氏断气的那个时候,她正在看着床边儿的药炉,算计着时间,在那蒸汽冒上来几乎要熏眼睛的时候熄了火,回头准备叫李氏起来吃药的时候才发现她闭上了眼。
韶韵还以为她睡着了,拉着她的手摇了摇,低声叫了一声“娘——”,她的手冰凉,但这也是常态了,成日里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服,还要学着照顾孩子,身体还总是不舒服,产后的气血两亏是一直没有调养好,李氏的手经常是凉的,至少在韶韵的印象中是如此,于是她并没有警觉。
叫了一声没叫动,又摇了摇她的手,还是不醒……心里忽的一慌,好像意识到了一点儿什么,韶韵颤抖着手指努力把细女敕的手指伸到了李氏的鼻端,静悄悄静悄悄的,好像能够感觉到不远处药罐渐渐减低的温度。
没有呼吸——呼吸停了。
屏气凝息了好一阵儿,在胸口闷得发疼的时候,韶韵才极快地一个大喘气咳嗽起来,收回了手,踮着脚靠过去,额头贴着她渐渐冰冷的唇,好似索要她最后的一个祝福吻,猛烈急促的咳嗽让眼角挤出了两滴泪,她没哭,只是有些茫然。
呆呆地看着李氏很久很久,她的面容安详,眉宇间似有轻松神色,唇角也许有几分上翘,好似在微笑的样子……
屋子里那么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要没有的安静,这安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才被来探望的石婆婆打断,那之前记忆中好像一片空白,又像是被按了时间暂停一样形成一幅固定的画面……
时日今日韶韵还能够想起,她是在人来了之后才哭的,那哀哀切切的哭声中有多少是可怜那个女子,又有多少是可怜自己,她就说不清楚了。
短暂的时间并没有都用来悲伤,韶韵很快思索了自己的处境,很快明白了她该做什么,就好像每一个人在快要死掉的时候都有着求生的本能,她发挥了自己的本能,主动地寻找了韶志作为依靠,丧母之痛的可怜成为了她的筹码,在众多关心的目光中她的泪水演戏的成分居多,无论怎样,真的哭不出来呐
这个世界,你们先走了一步。
那个世界,我迟早也会去。
所以……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身边熟悉的人离开罢了,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我一个,那种感觉并不好。
旧的枯萎,新的成长。每一个新生都踩着死亡,每一次成长都伴着悲伤。要不怎么说,吃一堑长一智呢?总要先会哭了才会笑,总要先会失了才能得。
闭上眼,帐子上那青绿色的花枝好像还在绕啊绕啊,新的叶子努力往前攀沿,老的叶子被甩到身后,颜色暗淡而陈旧,好像蒙了一层灰,转瞬就会枯萎衰败,化作地上的泥土,积攒出新生的力量,支持着新叶的成长。
眼睛好似有些湿润,那样的绿色攒了水一样,滴答滴答,湿了眼角,心里头有些空空的呐,这世上关心我的又少了一个呐,所以,我会记得你对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