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马车首尾相连,蜿蜒延伸到远处,从山上往下看,竟像是一条巨蛇游动而来,蛇首冲着惠山的方向,若再想象得生动些,估计能够想到那妄图吞象的贪蛇。
“为什么不说这头是尾巴呢?它就不能够是从山上下来的蛇,往外头游走的?”魏景阳跟洛辰争论都成了习惯,随便一句话也能够引来他的反驳。
洛辰抖开扇子,停下脚步回首远望的模样,似乎把这一句话当作了耳旁风,风不入耳。
“我说魏少,你都多大了,还爱这么挑刺,不觉得很幼稚吗?”。左闵芝翻了一个白眼,眼角鄙视的余光掠过那个面相仍旧稚女敕的青年。
“就是人家洛大哥怎么得罪你了,动不动就在那里挑刺,那蛇头蛇尾蛇不蛇的,碍到你什么事了?这也能够挑刺,你倒是真有出息”叶克书说话半点儿不留情面,损人的时候那真是巴不得扒下你一层面皮来。
魏景阳面色一红,被别人这样说,多少有点儿下不来台,梗着脖子怒目道:“我就说这头是蛇尾了,怎么地?”
“不怎么地。”叶克书回了一个白眼,扭头对安静得近乎不存在的沈墨道,“沈大哥,咱们别理他,这人又抽风了,咱们往前头走吧”走了两步还不忘招呼,“我说,世子,你别走那么快啊,一个人上去有什么意思,咱们一帮人上去才好玩儿呐”
走在最前头的“世子”闻言停了一下,回头看到叶克书那张活力无限的笑脸,也笑了笑,他年龄在这些人中最长,性子也不是那么闹腾的性子,原想着一个人登山赏个清静风静来着,结果碰到这几人,耽误了一下,再上山就成了一群人了。
“世子那是不得不走快,一会儿被人知道世子躲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有多少家的女儿要上来‘观风景’呐”洛辰说得很是了解内情的样子,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再看就成了温和善良的笑,他真的不是有意看热闹的哦
作为郑王的嫡长子,世子之位早早就封下来了,小时候觉得作为世子那就是要多学一些知识,在别人玩儿的时候他要读书识字骑马射箭,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要复习功课完成作业,在别人交到好朋友的时候,他要学习御下懂得取舍……等到长大了,无论是皇孙的身份,还是世子的地位,都让不少女子投怀送抱,见多了虚情假意,再看这有着相看意味的踏青,便有些滋味不纯正。
不过这样的交际也是必须的,跟书生们交流一下,碍于地位的不同,别人那种又是艳羡又是嫉妒的眼神他看得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真正与那些人交心是不可能的,只在那些人的心中落个文有实物,不是那等纨绔印象就好。
在大家夫人面前露露脸,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站一站表现一下自己的世子风度无愧血统无愧教养就可以了。至于那些上赶着给他当妾的,也都是大家族的庶女,她们自有她们的野心,他却是不想要包容的。若有那真的合了心意的,看上了过后纳了也就是了,也没必要跟她们在这等场合眉来眼去纠缠不休,坏了举止。
还有,这些世家子弟。从根子上说,他们才是最应该结交的,可是皇子皇孙与这些人结交看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跟勾结当朝的大臣也是差不多的性质,分寸需要把握好,不能够太近也不能够太远,千般思量万般算计,也没有省心的时候。
这般劳心劳力的踏青,也唯有登上山,于那高峰处往下俯视,甩开黏在身上的视线的时候才能够稍稍放松一下,有几分畅快惬意之感。
“哪里。洛辰夸张了。”世子温温笑着,风度儒雅。
“这可不是夸张,我还当左大哥英俊威武,定是我们之中最受欢迎的,谁知道世子一出现,那些小姐丫鬟的视线就跟看到蜜糖的熊瞎子一样,再也拔不开眼了。明明也不差什么,左大哥还更年轻些,她们怎么就更喜欢看世子呢?”
叶克书说着自己也困惑了,抱怨不平的意思到末了透出一种不解来。
“那是世子风度好”魏景阳插嘴道,“我可听说了,她们姑娘家都说嫁人不要嫁给你这种毛头小子呐”
“谁是毛头小子,你才是毛头小子呐”叶克书炸毛。
“我都娶了亲了,可是成人了。你……”魏景阳视线往下扫了扫,有些猥琐的举动在他做来却是自然坦率,鄙视的意思也是浓郁不减。
叶克书撇嘴反讽:“娶亲就是成人了?谁还跟个孩子一样斗嘴来着?”
瞧那两个说得热闹,洛辰眼睛一弯,笑了,对世子道:“谁让世子是世子呢?”
这拗口的话也不知表达了什么意思,是回答了叶克书刚才的疑问,还是别有所言?沈墨习惯性地想了一下,想过又摇头,反正也想不明白,还是不要费脑子了,他们这些人的机锋可不是那么好猜的。
“你们慢慢走,我先上去了”沈墨这般说着,用上了轻功,跑在了前头。
一群人登山可不是光登山的,这个“群”用得也一点儿不夸张,登到山上不能光站着,就是有亭子坐下,垫子什么的也是要准备好的吧
坐下以后吃的喝的也是要准备的吧人多了上去以后也不能是干坐着的吧书本笔墨都要有,不然万一兴之所至找不到趁手的东西留下一闪而逝的才思,岂不是辜负了秀美风景?枯坐无聊,棋啊琴啊,也都要准备的。再要有会打猎的,既然登山,怎能不吃一些现烤出来的野味儿呢?
于是,这一行人中,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主子,跟随的都是下人,还是带着各种家伙什的下人,人多了,登山的速度自然不会快,大家说说笑笑,好似轻松了,其实脚上的步子不自觉被拖慢了。
“哎——”洛辰抬手要叫,就见那人只剩一道背影了,收回手嘟囔,“他倒是跑得快”
世子的眼睛一亮,那划过身边的身影,分明是轻功极好的样子,这个沈墨……“不知道这沈墨是何许人也,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墨啊,他的身世说来可是太长,不如我给世子慢慢说。”洛辰抬抬手,示意两人走在前头。
世子含笑同行,两人身后跟了几个护卫,一同走在了前头,有意无意跟后面拉开了距离。
“姑娘,姑娘……”
惊叫声传来的时候,沈墨已经看到了那座亭子,他武功好又是一身的白衣极为打眼,闻声望去,便见到一个丫鬟模样的叫喊不休,她面朝着这边儿,分明是看到自己了。
沈墨原想着她大约是看到陌生人这才惊叫,再听到她后头的话,“荷包姑娘快拦住荷包,被水冲到那边儿了”
细看她的神色,只在一开始指着荷包的时候分了分神,其他时候,分明是用余光瞄着自己的。
习武人的感官总是比别人更敏锐一些,沈墨确定自己的感觉没错,但却不知道这丫鬟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算计自己吗?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来,脚步放慢了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也学会了洛辰那等恶趣味,喜欢看戏了。
“怎么掉水里了?”亭中的绿衫姑娘走出,她一直背对这边儿,又不会武功,竟是没发觉有人在身后,直奔溪水旁的样子,看着也是心无旁骛的,那么,这一出不是她在演戏?呃,也说不好,毕竟,他也没瞧见她的神色,谁知道她们两个是不是一起在弄鬼?
绿衫姑娘侧过脸来,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青涩若树上的新芽,她一手提着裙子,迈开步子踩在溪水中半露在外的石头上,素色的绣鞋小心地避过石上的青苔和水藻,足弓一弯,落脚很稳,俯身弯腰,伸长了手臂,一缕乌发从肩头滑下,几要沾水,那漂浮的荷包在一个小漩涡中沉浮,就在指尖不远处,想要够到是不难的。
沈墨并不出声,静静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姑娘拾取东西的动作,分明没有什么,但他就是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平和力量,视线一旦黏上竟是再也无法移转的感觉。
调整着内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鼻尖闻到的气息,也是纯然的自然之气,并没有特殊的香气,运功无异状,所以也不应该是中了无色无味的暗算,但为什么一个姑娘的普通动作竟然在他看来很有吸引力呢?
姑娘背对着他,侧脸也见不到了,努力回忆,她的容貌好看,但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没有妖冶的味道,也并非纯真到让人惊艳的程度。她是美的,却说不上哪里美,是眼睛特别好看,还是鼻子特别端正,亦或者是抿着嘴唇的样子格外动人?
“我来”那丫鬟叫了一声,猛地冲过来,沈墨看得分明,那丫鬟在快到地方的时候,是用肩头撞了那姑娘一下,这是……陷害?
若是那溪水再深一些,若是那水中有利器的存在,沈墨可以确定这是预谋好的杀人,别看那丫鬟装得很像,但她的动作虽隐蔽了,却不够快,于沈墨这等视力好的人看来,漏洞百出。
虽知道不会有什么事情,但看到那姑娘跌倒在溪水中的时候,沈墨还是抗拒不了那种奇特的感觉,紧着上前了两步,当那姑娘站起却因为崴脚而要再次摔倒的时候,他一跃上前扶住了。
“你可真是会帮倒忙,我都要够到了,被你一弄,这下子怕是要在山上多吹一会儿风了”
姑娘松了一口气地说,低头看着裙摆,一手努力展开那因为湿水而集束的裙子。
“你是谁?放开我家姑娘”丫鬟忠心护主的样子来得及时,却也做出崴了脚的模样,一瘸一拐地撵上来。
“啊?”留心裙子的姑娘抬头,发现扶着自己的不是丫鬟,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时,惊呼出声猛然松手要拉开距离,却忘了一只脚崴了还是虚立着的,这么一松手,单脚竟是一时立不住,看着就要往后倒去。
“小心”
若是这样倒下去,水中的那些石头可会让人好受。
沈墨急忙出手,却因急切的缘故没掌握好分寸,一把揽住人往怀中一拽,轻飘飘被扯回来的身形扑入怀中……那姑娘的发顶就在下巴处磨蹭,推拒的小手顶在胸膛上,引起无限的痒意。
“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姑娘”成事不足的丫鬟一脸正义地冲上来,沈墨即便已经存了心留意,却还是躲闪得狼狈,身子一侧,看到了进入视线的世子和洛辰,心头顿感囧然,对着洛辰那睁大的惊奇的眼,有些胃疼的感觉。
“哈哈……”洛辰先是不要形象地捧月复大笑了一阵儿,方才清咳两声问道,“沈墨啊,你这是做什么呢?我辈君子,也不当如此行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了?沈墨心中怒呼。
感受到胸前传来的推力,他低下头,注意力又集中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姑娘正抬起头来看他,两人之间的呼吸相侵,姣好的容颜完全呈现在眼前,时间一顿。
“适才多谢公子援手现在还请公子放手。”
两句话简单明了,说话的时候,姑娘的眼帘半垂,忽闪忽闪的长睫若蝶翼翩然,挡住了那清澈柔美的水润杏眸。
“你脚崴了,能站稳吗?”。沈墨轻声问着,下意识换了一个方向站立,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无碍,有阿玉可以扶我。阿玉”姑娘扭头冲丫鬟伸出手,丫鬟崴着脚走过来,那样子太真,好像真的崴了脚一样。
两个都崴了脚的互相搀扶着,站得不算稳,却也能够立住了,勾在指尖的荷包湿淋淋地淌着水,清秀淡雅的花朵旁两个小字浅浅——韶韵。
“姑娘,你没事吧?”阿玉搀扶着人还不忘问询,眼角余光扫过从山道走来的人,些许懊恼划过眼底,竟是弄错了吗?
“没事。”脸上泛着淡淡的红霞,韶韵扫过阿玉,见到她脸上的关切也不好说责怪的话,她也是好意,就是有些笨手笨脚的败事有余。
“咱们往那边儿去吧”
裙子湿漉漉见人实在是不妥当。“有伤风化”那词是怎么来的?她虽不是那种被风吹起裙角就要跳河以证清白的女子,但这却是那等逼死人的封建社会,人言可畏,不得不防,她可不想成为此次踏青的“出名人物”。
“还望世子稍停片刻,洛辰,你帮忙拦一下后头的人,让这位姑娘且避一避。”沈墨善解人意地提出了合理的意见,换得一个感谢的眼神。
世子风度很好地说:“自当如此。”说完就先扭了头,让护卫挡住了山路,又吩咐了一个下人下山去。
洛辰本有看戏的心思,但见沈墨面色作恼,他也怕把人惹急了,又不想真的妨碍那位姑娘的名节,摇摇扇子换了个方向看向山下,还不忘背诵一二诗文名句,一副诗兴大发的模样。
“附近林中野兽不多,姑娘且往林中暂避,待我引得他们离开,姑娘再出来即可。”沈墨从容说着,沉稳的样子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赖。
“多谢。”韶韵不忘施礼作谢,拉着阿玉顺着溪水源头往上走去,那边儿密林广阔,避上一避还是可以的,山中有风,待到了那林中,展开裙摆兜着风吹上个半干也不怕见人了,介时大可假装从山上往下走的,从这条路下山,又或者找另外一条路下山。
名唤“阿玉”的丫鬟再没有分半分目光给沈墨,倒让沈墨奇怪了一阵儿,她这不是为算计自己来的?还是说她的算计已毕,不需要再对自己留心了?
之前奇怪的感觉在扶住那个姑娘之后都归于虚无,感受不到什么异样的沈墨便把那一丝古怪触动当做错觉,也许是这山中的风景太好,所以猛然有那么一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出现在这与之相配的地点,有些遐思也属正常吧
不然,难道真如洛辰所言,自己缺女人了?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认识到这一点的沈墨心情很微妙。
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心情,目送那姑娘和丫鬟互相搀扶着缓步走入了林中,他转回来,还未及收拾心情,就对上了洛辰别有意味的笑,“我还是第一次见沈墨对哪个姑娘如此体贴备至,怎么样,可要你哥哥我出马打探一下那姑娘的来历?”
“别胡说”沈墨板着脸叱了一句,“我不过是看她崴了脚扶一把而已,怎么到了你嘴里,便如此龌龊?快收了那些心思,那姑娘可还小着呐”
江湖人成亲多半都晚,不如世家,早早定了婚配早早成亲。沈墨真心不觉得自己应该成亲了,负担一个家的责任太重,让他想来就觉得头疼,还是自己这样逍遥自在的好。
“哦,是吗?”。洛辰挑眉。
沈墨无奈,连声应道:“自是如此,不然还能有什么?可别拿你的心思来衡量我,咱们可是不同的”
“哼。”
不知道哪句话惹得洛辰不痛快了,他冷哼一声,脸色一变,摇着扇子往亭中走去,手疾眼快的下人不知何时在几个石凳上都摆上了垫子。
“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都不等等我们”叶克书蹬蹬蹬跑上来,喘着气找了个凳子坐下,还不忘反客为主地招呼世子,道:“世子快来坐下,这凳子不多,咱们一分,后头的人就让他站着吧沈大哥,你也别站着啊,赶紧坐下,占位置要紧”
亭中不是备着大型聚会的场所,凳子就那么五个,他们总共来了六人,必然是要有一人没位置坐的。
也不是没位置,只是跟大家坐的位置必然要不一样就是了。
世子一笑,应了一声在洛辰旁边的位置坐下,沈墨也跟着坐了过来,一会儿,赶在左闵芝和魏景阳的前头,一个下人拿着一包东西来到世子身边。
碍于大嘴巴叶克书在,世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把包袱给了旁边的沈墨,“这是干净衣物,你且换一换吧”包袱打开一角,里头的衣物分明是女子的裙装。
“多谢世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合拢包袱,暗赞一声这位的细心。沈墨中规中矩地道了谢,拎着包袱就走。
叶克书往嘴里灌了一通茶水,道:“沈大哥的衣服脏了吗?好好的换什么衣服?”
“真没看出来你跑得倒快,他们两个在后头做什么呢?”洛辰不接茬,岔开了话题。
“能做什么?魏景阳挑衅左大哥,左大哥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我吩咐了人看着,出不了岔子。——这就先跑上来找你们了,我武功不好,留在那里万一被误伤了,冤枉都没处说。”叶克书很有自知之明地坦言。
“你们之间的感情倒是真好。”世子熟悉的那些在他面前多半是稳重有能力的,而叶克书这几人,因年岁轻,也不是家中最有能力的,他却是没怎么了解过,这会儿听得他们打打闹闹的,表面上虽有些关系不和的样子,但细想来,何尝不是关系好才这般无顾忌地打闹?这样的兄弟才叫做兄弟,比那等面上含笑背后捅刀子的,可是好了百倍。
瞧见世子眼中一丝羡慕之意,洛辰眯着眼睛笑了,“那要看怎么个好法了。”
对上洛辰那一双狐狸眼,想到此人精于玄学的传闻,世子饶有兴趣地说:“这话说的,似乎是有内情啊——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