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皇帝在似睡非睡之间，她隐约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眼睛。眼前跪着两个人，一个格外熟悉，是十五年来朝夕相处的武超凡，另一个呢，看着有些眼熟，并不是时常到宫中的人。
天威皇帝的目光聚焦到武超凡身旁的人的脸上，忽然，她身子一震，坐起身来，颤抖地说：“你是小德子。”
“草民高崇德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高崇德磕头触地。
天威皇帝怔怔地盯住高崇德看，这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粉女圭女圭；也不是那个银盔银甲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更不是那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眼前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中年人，岁月在他的眼角额头刻下一道道皱纹，满脸沧桑之下依稀可见当年棱角分明英俊的脸庞。
天威皇帝将目光移向武超凡，武超凡知趣地说道：“陛下，臣告退。”
“你去吧。”天威皇帝点点头。
武超凡跪倒给皇帝磕头，然后向在寝宫中值守的宫女们摆摆手，宫女们和他一起慢慢地走出了寝宫。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天威皇帝和高崇德两个人。
“小德子，到我身边来。”皇帝的声音显得那么虚弱。
高崇德跪行到皇帝的床前。
天威皇帝用手轻轻抚模着高崇德的头：“岁月不饶人呀。小德子，你今年应该四十岁了吧，不惑之年了。整整十五年啊，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应该叫我什么？”
“阳儿姐姐。”眼泪从高崇德的眼中夺眶而出，“我这些年一直待在京城外不远处的乡下，务农为生，两年前到镇国将军石贵荣的府里做家丁。”
“你到石贵荣府里做家丁？”天威皇帝的声音是愤怒的，这种愤怒来自于她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嫉妒。一直以来，她都想把高崇德永远桎梏在这深宫中，不让任何女人看到他。她怎能容忍高崇德被石贵荣那样的小人物呼来唤去，像奴仆一样地使唤。如果此刻石贵荣就在面前，她一定要让她人头落地。
高崇德太了解天威皇帝的性格了，皇帝的偏执和嫉妒让他不寒而栗。现在，他看到皇帝的脸色难看，已经猜中皇帝的心思，解释道：“我到石府是因为我女儿的老师被石贵荣请去做了西席，为了让女儿读书，我才去了石府，当然也是因为石贵荣不认识我，我才敢在石府呆下来。”
“你的女儿，那只小凤凰呢？”天威皇帝的神色缓和下来，目光满是慈爱。
“小凤凰？”高崇德有些不解。
“她的背上不是纹着一只凤凰图案的纹身吗，她现在在哪？”
“在宫外等候。”
“去，把她带来，我要见见她。”天威皇帝高呼一声，“来人呐。”
两个宫女应声进入寝宫。“陪同高爱卿到宫外，把他的女儿带来见朕。”
宫女们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看上去身份低微的人称为爱卿，但她们不敢去思考，圣旨不是用来揣度的，是用来执行的。
两个宫女陪着高崇德出了皇宫，走到小树林。高翠翘正呆呆地坐在地上，焦虑地搓揉着衣角。一见父亲回来，她高兴地从地上蹦起来，想要扑到爹的怀里，她又看到父亲身后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宫女，她戒备地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两位宫女。
“翘儿，圣上要见你，跟爹来。”高崇德拉起高翠翘的手，向树林外面走去。宫女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高翠翘心乱如麻，这几天她连着见了两位亲王，现在要见的皇帝比亲王官大，倒也没什么可怕。只是这位皇帝把她的妹妹，自己的母亲囚禁起来，她会如何对待自己这罪臣之女呢。
容不得高翠翘细细思量，已经到了皇帝寝宫的门前。高崇德拉着高翠翘走入皇帝的寝殿，首先跪倒在地，说道：“启禀圣上，草民的女儿高翠翘带到。”
见皇帝的礼仪高翠翘是知道的，她连忙跪下，磕着头说：“民女高翠翘叩见吾皇万岁。”
“高翠翘？”天威皇帝哈哈大笑，“小德子呀，你可真不会起名字，怎么给女儿起了这么个丫鬟才用的名字。”
“既然是草民的女儿，就该有个民女的名字。”高崇德平静地回答。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天威皇帝直盯着高翠翘，命令道：“高翠翘，把你的外衣月兑掉。”
月兑衣服，要打板子吗？高翠翘不知所措地跪在原地没动。她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在抗旨不遵了。
“翘儿，快把外衣月兑掉。”
在父亲提醒之后，翠翘才慌忙解开外衣，月兑了下来。
“你站起来，转过身去，让朕看看你的背。”
再听到皇帝的命令，高翠翘可不敢怠慢，急忙按照皇帝的要求去做。
寝宫的灯烛照得通明，一只火红的凤凰在翠翘的背上灵动欲飞。
“不错，就是你。你今后不要再叫高翠翘了，还是叫你的本名安煜媛吧，朕依旧封你为郡主。”
高翠翘还在发呆，高崇德轻轻拉了拉她的裙角，低声说：“快谢恩。”
高翠翘记得父亲讲过的宫廷礼仪，急忙转过身重新跪好，一边嗑头一边说：“谢主隆恩。”
天威皇帝微笑着看着高翠翘，问：“煜媛郡主，年方几何？平日都做些什么事？”
“启禀圣上，民女今年十七岁，在镇国将军府当丫鬟，平日干些挑水劈柴的杂事。”
“当丫鬟！”天威皇帝长叹一声，喝道，“高崇德，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把我安国金枝玉叶的郡主变成了丫鬟。”
“陛下，请容草民禀告内情。”高崇德向前跪行两步低声说。
高翠翘担心地看着父亲，不知皇帝要将父亲怎样，忽然一阵恶心袭来，她不由得干呕起来。
“高崇德，你的女儿怎么了，是生病了吗？”。天威皇帝看到高翠翘的样子问道。
“煜媛郡主是怀孕了。”高崇德回禀道。
“果真如此？”天威皇帝露出一丝微笑，对宫女传下旨意，“速传太医觐见。”
皇帝患病多日，太医轮班在宫中值守。三更半夜皇帝突然传唤太医，太医担心发生大事，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就来到寝宫，跪到皇帝面前。
“给这位姑娘诊诊脉。”
太医听到皇帝的旨意，才知道不是皇帝病情恶化，松了一口气。她认真给翠翘诊脉之后，重新跪好，禀报说：“陛下，这位姑娘怀孕了。”
“好，有赏。你下去配几付安胎的药。”皇帝打发走太医，面露喜色，感慨道，“我大安国国运昌盛，上天赐我国子嗣绵延。御前女官，你们带煜媛郡主沐浴更衣，给郡主换上朝服，让御膳房为郡主备夜宵，打扫一间宫殿让郡主安歇，等太医配好药，煎好了服侍郡主服下。”
“遵旨。”宫女们领旨带着翠翘离开皇帝的寝宫。
天威皇帝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很少对吃穿这样的小事多做计较，宫中琐事都是保亲王武超凡打理。今日发下如此详细的口谕，足见皇帝对这位郡主的重视程度。这天晚上，凡是值夜班的宫人，都因为这位从天而降的郡主忙碌了一夜。
皇帝的寝宫又只剩下天威皇帝和高崇德两个人。
“小德子，你自己流落民间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你的女儿为人奴婢，受尽苦楚。”
“小的时候受点苦，没什么坏处，反倒可以磨炼意志。不要像我，从小生活得一帆风顺，因而心高气傲，目中无人。”高崇德淡然地说，“陛下，不会忘了十五年前刺杀郡主的事件吧。幕后主使至今逍遥法外，我担心主谋得知煜媛还活着，还会再下杀手。所以我才没有按陛下信中所说，回到京城，而是带着煜媛隐姓埋名，躲藏在民间。”
“你难道不相信朕能保护你的女儿？”
高崇德低头默然不语。
“来，到朕的身边来。”皇帝的声音是柔和的，仿佛磁石一般，吸引着人不得不到她的身旁。
高崇德站起身，缓步走到龙床边，跪坐在龙床旁。天威皇帝躺去，把头歪了歪，枕到高崇德的腿上，用极低的声音，近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心高气傲有什么不好，朕就是喜欢那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小德子。朕老了，小德子，你还记得阳儿姐姐年轻时的样子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高崇德的眼泪滴在天威皇帝的脸上。
皇帝不去擦那泪水，她微微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安然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