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主再睡会儿吧,今天是不能去练功了。”惠英一把把刚刚睡醒的我按在床上,淡淡的说。我扁扁嘴,躺好,乖乖的闭上眼睛。忽然,我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蹦起来,大叫:“惠英!”惠英正在整理衣物,头也不抬,“今天晌午皇后要在两仪宫赐宴,款待北朔使臣和滕州世子,公主不必过早准备,还可以再歇息一会。”
我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昨天国宴上的一幕幕瞬间闪过脑海,求亲、贞兰、刺客、羽卫、三皇兄……我终于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我沉默了半响,才慢慢的躺回床上,冲着惠英的背影询问,“那个,惠英……”
“北朔的岐王和贞兰公主安排到了永寿宫,滕州世子由太子照顾,庄大人还是老样子,住在三殿下那里。”惠英不等我说完,就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
“哦”,我转了个身,把头转向惠英,“大清早的,谁会这么无聊的跑到这么偏僻的英琼殿,再说,昨晚折腾的还不够?咱也太小心了。”
“小心使得万年长。”惠英说的语重心长,一边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我床边,细心的为我盖好被子,“不着急,睡会吧。”
“恩”我冲惠英一笑,乖乖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日头已经明晃晃的照在我脸上了。我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惠英早已将梳洗用品摆放在床头,我伸手一模,水温还正好,不禁感叹,惠英真是细心。母亲去的早,我这些年名义上是皇后教养,其实一直是惠英在替我打理一切,就像我的姐姐一样,对我百般关心疼爱。
我梳洗完毕,换上了惠英从箱底里找出来的一套橙黄相配的常服。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还不错。这是我一年前生辰时参加宴会的衣服,只穿过一次,算是我最好的一身行头了,可是我这两年长的太快,衣服的上身已经略显拘谨,惠英前天就找出来,整整在灯下改了一个晚上,才把它弄的合适我现在的身材。
我坐到妆台前,把头发散开,就从镜子里看到惠英正好站到我身后,开始为我梳头,惠英真好,办事永远有条有理,看似忙乱,实则要事桩桩件件都不曾落下。惠英手巧,不一会就为我梳好了双鬟,并且画好了淡妆。我对着镜子一瞧,真不错,妆容得体,不浓艳,也不会失礼于人前。我相貌本身就很一般,在几个姐妹里算是最不出众的,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我的眉毛,眉峰高挑,直长如鬓,庞伯伯就曾说过,“少主面相不凡,贵不可言,只是眉飞入鬓,颇似男子之相,有些气势外露,是一大弱点。”不过这几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脸也长开了,双眉也不似小时那般突兀,今天又经惠英一修饰,便不那么显眼了,反而略带了一丝女孩子的柔美,很是精神。
我很满意的站起身,抬腿就要往出走,却被惠英一把拽住。我回头,不解的看着惠英,惠英也不和我废话,把手往我面前一伸。我讪笑,吐了吐舌头,从左袖里拿出灵鞭,不甘心的交给惠英。
“公主,慕容涵琚生性多疑,咱们还是要小心。”惠英将灵鞭放在柜中落锁,有些担心的对我说,“公主,真要……”
“放心吧,慕容涵琚虽然多疑,但是对我绝对轻视,再说,我还是皇后送给他的质子呢,不会有危险的。”我淡淡的一笑,拍了拍惠英的肩,“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个闻人成僡。”惠英眼里隐隐闪烁这担忧。我“扑哧”一笑,“惠英,怕什么?我是南株最没用的七公主,平日里连奴才都不敢骂,昨天贞兰的一鞭子就能把我吓得发抖,堂堂的北朔岐王怎么会注意我?”
惠英无奈的叹了口气,跟在我身后向两仪宫走去。
我和惠英到两仪宫的时候里午宴还有一段时间,宫里比较冷清,但是宫女太监们却个个忙得手脚朝天。我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恰巧就看见皇后贴身的宫女秀玉拿着厚厚的本子急急忙忙走出来。我快步上前,“秀玉姐姐,这是要去哪啊?”
“奴婢见过七公主。”她嘴里说着,却并没有向我行礼。
我装作不知,“谨华姐姐可来了?”
“谨华公主正在大殿。”秀玉面无表情的回答,看来今天两仪宫确实人多事杂,连一贯机灵的秀玉都累得不想说话了呢。
“那我去找谨华姐姐了,不用通报了。”
“秀玉姐姐快去忙吧,姐姐事多,莫要耽误了。”惠英接着我的话茬,开口说。
“奴婢告退。”秀玉一听,赶忙走了。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惠英直接进了正殿。
谨华公主是南株最为年长的公主,相貌端庄,品行贤淑,她的母亲德妃一直和皇后协理**,她年长后也多有从旁协助。这几年德妃身体一直不太好,谨华管的就更多一些,像这种宴会,她必然要早点过来帮忙。
于是,我毫不意外的看见谨华公主坐在正殿里,正拿着账本翻看。我心情一松,面带笑容的朝她小跑过去。我跑到一半突然停住,往右转头,正对上闻人成僡的目光。闻人成僡还是紫色的朝服,正坐在那里喝着茶。他毫不避讳的看着我,没有一丝情绪。电光火石之间,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我很快压制住思绪,做了一个有点胆怯的表情,小声叫:“谨华姐姐。”
谨华这才抬起头来。看我不动,谨华笑着说,“谨德,傻站着干什么呢,快过来。”
我把头压低,还是不动。
谨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方向看了看闻人成僡,笑了,“谨德,岐王殿下是咱们的贵客,不用害怕。”
我依然不肯抬头。
谨华无奈,只能对闻人成僡点点头,“七妹妹年幼,不常见生人,岐王殿下见笑了。”
闻人成僡放下茶杯,接口道:“哪里,贞兰昨日鲁莽,惊吓到了七公主,还望公主海涵。”
谨华拉着我在一旁坐下,问东问西的,总是往庄诚身上靠,我小心回应,可老是觉得闻人成僡在背后盯着我,几次回头他却都在喝水。
时近晌午,宾客陆陆续续到齐了,其实也不过是几位公主和皇子,有谨安谨宁谨妍,各自跟着训育女官和一大堆丫鬟,有太子元构,大皇兄元机,三皇兄元彬,小弟元栋和元柏,还有皇子的陪读,兵部尚书之子庄诚,礼部尚书之子贺辉,国舅爷之子吴广胜,同时也是皇后的侄子。因为是皇后办的赏花宴,不那么正式,众人都坐的很随意。太子紧挨着慕容涵琚,三皇兄和庄诚素来亲厚,自然坐在一起。奇的是闻人成僡偏偏换了个位置,挨着三皇兄坐下了。我被谨华拉着,坐在了她和谨安中间,只能远远的和庄诚眨眨眼,算是打了招呼,不巧又被闻人成僡看到,我没办法,只能低着头,假装害怕。
“皇后娘娘驾到!”我跟随众人起身行礼。
皇后今天穿着正红色的宫装,彰显出她高贵的地位。这并不是她常穿的颜色,我暗自思量,明白她这是在给慕容涵琚看,证明她是南株**最有分量的人。
宴会进行的挺顺利,太子和慕容涵琚谈的很投机,不时碰杯。闻人成僡和三皇兄时不时的搭两句话,却都是神色淡淡的,庄诚干脆把自己冰冻了,一直冷着脸,闻人成僡几次想打破僵局都被他不冷不热的顶了回去。谨安不屑于和我说话,谨华忙着应付身边的妃嫔,还有女官时常来请教各种事宜,我就乐得清闲,高兴的品尝两仪宫的精美菜肴。
“谨德”,宴席将要结束的时候,皇后突然唤我,声音不大,却刚好让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我放下碗筷,快步走到皇后身边,“谨德参加母后,母后金安。”
“谨德啊,快一个月没见你了吧。”皇后抚模着我的头发,充满慈爱的说,“听说昨个受了些惊吓,现在可好些了?”
“回母后,谨德承蒙母后庇佑,早已无碍。谨德谢母后挂记。”
“唉,你母亲去的早,本宫掌管**,理应多关心你。”皇后拉起我,细细的打量,满意的点头,“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转眼就这么大了,倒是颇肖你母亲当年呢。”
“母后多年悉心教养,谨德才得以有今日。母后养育之恩,谨德铭感五内。”
“确实是长大了,”皇后抬手抚模我的鬓发,“下个月就该并笄了。”又瞧瞧我的衣饰,皇后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金凤发簪,“这孩子,总是穿的这么素淡。”说着,便把发簪插到我头上。
我下意识的想要躲开,但还是强忍着没动,等她将发簪插好。我只觉得她的手拂过我的侧脸,就像毒蛇一样带着阴冷之气,我全身绷紧,手指发凉。
“好了,这才是个漂亮的公主。”皇后含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我心中冷笑,怎么,打包好了货物,就要卖了是吗?嘴里却异常恭顺,“谨德谢母后赏赐,谨德日后必定铭记母后教诲。”
皇后扶着我的手,缓缓站立,向众人说道:“今日本不是什么特别,只是本宫日前见殿外百花盛放,心里很是高兴,就想着叫上各位姐妹们以前来瞧瞧,凑个乐子。赶巧又有两位贵客,就一起请来了。这本是家宴,大家不必拘谨。本宫看今日阳光明媚,不如大家一同去御花园赏赏花。”
众人一并俯首领命。
皇后有看着慕容涵琚和闻人成僡,“如两位贵客不弃,不如一起前去?”
闻人成僡和慕容涵琚岂有不从之理?于是众人相携走出宫去。
我被皇后拉着走在最前面,心里不住的打鼓。皇后公然在众人面前彰显对我的疼爱,已经是打定主意要把我送给慕容涵琚用以换取信任了,但是慕容涵琚只是来朝贡的,要赐婚还需要一个由头,这由头自然要在我身上做文章。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皇后今天一系列举动昭示着她很有可能在今日的御花园之行时采取行动。我自认不是娇弱女子,可是谁知道皇后会安排什么样的戏码,毕竟我只是她的棋子,而且早晚是一枚弃子,就算是牺牲我的名节,估计她也不会有半分犹豫。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御花园早已预备好了桌椅和各色点心,我们一到就可以立马落座。
时近中秋,御花园果真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众人无论真假,都口中赞叹不绝。谨安谨宁早有准备,纷纷上前要表演歌舞助兴。谨安谨宁的母亲是章婕妤,出了名的大才女,谨安谨宁自幼悉习各种才艺,尤以歌舞见长。皇后高兴的应允,于是谨安献唱,谨宁献舞,算是开场。到场的诸位皆是人中龙凤,自然明白皇后的用意,纷纷请缨,谨妍抚琴,谨华作画,贺辉和吴广胜双双赋诗抒怀,太子和慕容涵琚合作了一篇《游园赋》,三皇兄大笔一挥,当场写下全文,引得阵阵喝彩。
我在皇后身旁如坐针毡,丝毫提不起兴趣看众人的表演。直到闻人成僡起身,很有礼貌的说:“本王素问南株杨氏文武双全,不同凡俗,今日果见其风采卓绝。今日游园之乐,亦理应有文有武。我闻人氏子孙也是自幼习武,本王今日自愿奕剑为舞,得以为乐。”
“岐王能如此,自是甚好。”皇后含笑点头。
“只是,这一人舞剑,难以为乐,本王恳请娘娘允许,让一人为伴,有攻有守方可的习武之乐。”闻人成僡委婉的说,让人无法拒绝。
“那就依岐王之言。来人!”皇后一声令下,左右禁卫十余人迅速集结。
“这几人均为宫中禁卫,身手定然不及岐王,但也还算过得去。岐王尽可挑选一人对阵。”皇后用手指着他们,对成僡说。
“娘娘舍近求远了呢。”闻人成僡并不动作,却把头转向庄诚,“本王素闻庄大人武艺卓绝,心中仰慕已久,不知今日庄大人可否与本王一试,以圆本王心愿?”
“庄诚恭敬不如从命。”庄诚起身抱拳。我的心也跟着慢了一拍。
“如此甚好。不过本宫有言在先,今日只是玩乐,点到为止,切不可意气用事,伤了和气。”皇后顺水推舟。于是,赏花宴就变成了比武,貌似还很顺理成章。
桌椅很快被搬开,腾出大片空地。我跟着众人分立在旁。惠英轻唤,“公主”,我回头,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我对庄诚很放心,他看似不羁,实则心思沉稳,一定已经想到闻人成僡试探他武功的目的。庄诚师从我的母亲,修习阳性内功,但是招式和我相去无几,功力也与我不相上下,瞒过闻人成僡不是问题。
二人在空地站定,略一施礼,就交上了手。庄诚招式刚猛,气势如虹,沉稳老练;相比之下,闻人成僡身姿颇为灵动,打斗间紫衣翻飞,竟然如舞蹈一般。其实闻人成僡武功应该于庄诚不相伯仲,再加上两人均有试探之意,互有胜负过了二百多招之后,很有默契的同时收手。众人一愣,连忙鼓掌喝彩。
“庄大人名不虚传,武艺超群呐!”闻人成僡走近庄诚,称赞道。
“岐王殿下谦虚了!庄某修为尚浅,不及殿下。”庄诚回答,脸色依然冷冷的。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认为他在为我昨天受到贞兰的刁难而心怀不平,故而不给闻人成僡好脸色。
“哈哈!二位果真都是绝顶高手,精彩精彩!”大皇兄元机站出来打圆场,“元机有感而发,刚好想起前几日无意间得来的一首古曲,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甚是相像。若果各位不嫌弃,我就在此为大家演奏一次,以和美景,如何?”说罢,元机命人抬了他的凤尾琴。
大皇兄杨元机是父皇还是镇南王时,一名侍婢所生,年长我许多,早就赐了府邸,搬出宫了,但是一直都没有担任官职,也没有封号,到现在还是个皇子而已。元机自知出身低微,并没有非分之想,很满意现在的处境,娶了一个五品小吏的女儿,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对于朝堂之事不闻不问,对每个弟妹都很友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元机所弹之曲名曰《飞天》,是上古的出征之曲,乐音激昂,再加上元机琴艺不俗,曲毕之时,众人皆心有所感,刚刚由于庄诚造成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
我环视四周,明白该我上前了。我定定心神,走到皇后面前,“母后,谨德听闻大皇兄所奏之曲,心有感念,也想一展所长。“
“你还真是有心。”皇后自然很高兴,“德儿也想弹琴吗?”。
“谨德才疏学浅,琴艺不佳,不敢班门弄斧。谨德愿吹一笛曲,以和大皇兄之曲。”我的琴艺是跟着庞伯伯学的,早已炉火纯青,只是我的琴是用来布阵杀人的,在场的还没人能消受的起呢。七公主没有训育女官教育,当然不可能有很高的琴艺,而笛子向来被认为是村野之物,难登大雅,我吹吹笛子,应该没什么。
我本来想吹一支山歌,但是为了应和元机,换了《离愁》。《离愁》曲本是齐国名妓离娘在情人出征阵亡时,悲伤欲绝,哀痛所作,很是有名。可惜历经战乱,歌谱散佚,已是残曲。此曲本来是用琴演奏的,我节选了其中一段较为激越的,换做笛子吹奏,别有一番风味,竟然将原曲的哀伤情绪去了大半,正好和元机相得益彰。
我吹完后,闻人成僡和慕容涵琚领先叫好,皇后也是含笑称赞。庄诚脸色更冷,三皇兄不辨喜怒。我心中一沉,低头不语。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都记得不是很清晰了,我只感到一张大网向我罩过来,即使再有准备,还是在皇后、慕容涵琚、闻人成僡和三皇兄的目光下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