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月初七,始庆殿。
七公主的生辰晚宴,但是,很明显,主角不是我。
算起来,这是我第三次参加较为正式的宫宴。平日里,我作为一个尚未成年并且不受宠爱的公主,是没有机会参加有外臣参加的国宴的的,逢年过节的宫廷内宴倒是也会邀请一些皇亲显贵,但是七公主因为其在宫中卑微的地位,也只能坐在角落,每每宴席过半就要退场。可是,我已经有些厌倦了,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就连平日对我具有无比吸引力的美食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整个人都是怏怏的,或者说,我在担心一些事情,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因为是我的生辰晚宴,我也被请上了主席,坐在谨华姐姐和皇后中间,三皇兄已经回宫了,就坐在我的对面,庄诚却依旧坐在门口,和我隔得很远。皇后不时的问候我一下,眼睛里满是关爱之情,我不敢多做反应,只是一副乖巧,受宠若惊的样子。
宴会进行的中规中矩,波澜不惊,君臣间恭顺有理的寒暄,同僚间一成不变的客套,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又是一批舞姬上殿,没有带花球之类的舞具,衣饰也较为简洁,可是每人手中都拿着一件不大不小的乐器,有萧、琵琶、阮、埙,舞姬站定之后也不开始动作,却是先演奏了一小段乐曲,轻快灵动。之后,随着乐曲的逐渐高昂,舞姬们缓缓变换队列,妙曼起舞。一旁的乐师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演奏,替代了舞姬们的音乐。乐曲被一件一件的抛在一边,乐曲也越来越进入高潮,舞姬们再不复最初的轻缓,越加身姿灵动,随着乐曲渐入高潮。一时间,大殿里煞是安静,人们都被这独特的创意和舞姬们优美又不失妖娆的舞姿吸引了。舞姬们的动作越来越快,终于在到达高潮后戛然而止。顿了好一会,大殿里依然悄无声息。
“啪啪”是父皇,微笑着拍手称赞。众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似的,纷纷跟着他拍起手来,掌声雷动,经久不去。
“好好!”父皇在掌声平静下来后开口,“这是谁出的主意?”
“回陛下,这舞姬确为我滕州人氏,但这主意却不是为臣想出来的。”慕容涵琚起身应答。
“哦?朕倒是很想知道一下,是何方人氏能有如此之巧妙的心思?”
“陛下严重,倒也不是什么能人异士,只是滕州的一些平民百姓。”
“只是百姓?滕州可真是个能人辈出的风水宝地啊。”
“滕州承蒙陛下宏威庇佑,得以安保太平盛世。滕州子民皆感陛下大恩,日夜思念以报陛下恩德。听闻此次为臣前来觐见,滕州子民更是日思夜想,希望能以此博陛下一乐,聊表滕州人们感念之心。”
“是嘛!”父皇的语气中透着难言的欣喜。毕竟,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人民的感激和富足是对他最好的肯定。就算知道慕容涵琚的言语不乏夸张的成分,但是这样的话还是让父皇很高兴。
“臣不敢有所隐瞒。陛下请看,这些舞姬均是滕州百姓,为了今日的宴会刻苦排练了数月,方有如此成就。”慕容涵琚指着殿中的舞姬说。舞姬们跟着慕容涵琚齐齐跪倒,高呼“吾皇宏威,庇佑滕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幕,不禁让我感叹,慕容氏的卑鄙无耻。
据线报,慕容氏在滕州郊外的眠山密林中屯兵三万,日夜操练。今年五月起,慕容氏数次派人秘密出访段氏,灵教派出大量人手跟踪,但是均无法探听到慕容氏与段氏交流的具体内容。而且,更为严重的是,每年七月例行的商讨南北边境通商的南北盟会今年是在滕州举行的,本来附属大株的滕州竟然公然以东道主的名义设宴邀请南北双方的使者,这种等同于出反的行为激怒了大株的很多耿直的大臣,有好几个武将都上书要求讨伐滕州。
到了八月,本是滕州三年一次的朝贡之期,大株整个朝堂都在观望慕容氏的动作。而慕容涵琚也出乎意料的只身前来,未带一兵一卒,带来的贡品也是名贵珍品,让人一点理也挑不出来。还有这场别有用心的宴会,足以让很多不明真相的人相信滕州的忠心。父皇就算有心讨伐滕州,也要顾及天下人的说法,还有今日在场的北朔使臣。
混乱,混乱。我盯着面前的酒杯发起了呆。闻人成僡给我的牡丹佩被我用灵鞭缠着左臂上,隐隐的让我感到烦躁。
“德儿,德儿?”我转头,看到了谨华有些担心的面容。我无心应付她,冲她轻轻点头,也忘记了装出平日她见惯的略带天真的笑容。在谨华错愕的目光中,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谨华姐姐,我出去透透气。”我实在没有心思顾及谨华,起身就走出了始庆殿。
我独自坐在湖边的太湖石上,等。
我知道,今晚会有人来找我的。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不一会,我就远远地看见了穿紫色朝服的闻人成僡朝我走来。我无奈的站起身,强打精神,迎着他走了过去。
“七公主,我们又见面了。”闻人成僡摇着折扇,笑眯眯的对我说。
“殿下有礼了。”话虽如此,我却纹丝未动,毫不避讳的直视闻人成僡。“殿下看起来,胸有成竹啊。”
“哪里哪里,在下只不过是相信七公主的聪慧罢了。”
“聪慧?不是吧?”我也笑眯眯的回答,“七公主从来胆小怯懦,又无才无貌,殿下当真有信心?”顿了顿,我又说:“殿下精通五行八卦,在北朔是出了名的神机妙算,不知能否算出谨德的答复?”
“公主,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谨德身为南株子民,保卫南株就是最好的选择。”我从衣袖里拿出牡丹佩,挂在手指上轻轻的摇,“殿下恐怕要失望了。”
闻人成僡面色一凛,好久才开口,“公主可知,开弓没有回头箭。”
“牡丹乃花中之王,谨德资质愚钝,无福消受。”腕间一抖,牡丹佩在空中划出优美曲线,向湖面飞去。闻人成僡眼疾手快,飞身而起,一把接住了玉佩。我环抱着胸,冷眼看闻人成僡灵动的身姿在湖面翻飞,之后落在我身边。
“殿下放心,谨德的嘴很严的。”在他擦过我身侧的时候,我不慌不忙的说。
“公主不用激我,事关自身,在下自然也会守口如瓶。公主有忧心泄密的功夫,还是担忧南株的未来吧!”闻人成僡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里。
我又回到太湖石上坐好,从怀里模出玉笛轻轻的吹起来,一遍又一遍。但是笛声并没有为我招来我想见的人,反而有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
“七公主?”略带迟疑的呼唤让我一下激灵了,心里默念,慕容涵琚。
头皮都竖起来了,在慕容涵琚面前,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我总是觉得,一不留神,我就会控制不住,将慕容涵琚撕成碎片。
转过头时,我已经整理好情绪,对着慕容涵琚轻轻微笑,“慕容世子。”
“七公主今日大礼,何故在此?”
“世子何出此言!世子刚刚进献岁贡,正应是宴会的主角,不是也在这里吗?”。谁知,我还是很轻易的被慕容涵琚的疑问激怒,有点口不择言。
“宴会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无聊的很。”慕容涵琚说着居然在我旁边坐下,我强忍住没有立刻站起来,心里紧张无比。慕容涵琚没有看我,反倒在怀里掏了掏,模出一只竹笛,放在唇边独自吹奏起来。
乐声悠扬,我挑挑眉,客观的说,他吹的不错。
“公主听出来是什么曲子了吗?”。一曲终了,慕容涵琚偏过头问我。
“离愁。”我随口说完,心里便是一惊。离愁,不正是我在赏花宴上吹奏的曲子吗?只是我吹的那一段较为欢乐,而慕容涵琚吹奏的这一段,是最为悲伤的一部分。
“是啊,离愁。”慕容涵琚看着我,眼睛里竟然带上里一丝悲痛的情绪,“我只会吹这一小段。”
“世子怎么会喜欢……”
“最悲伤的一部分。”慕容涵琚接住我的话,叹了一口气,又说:“是我的母亲交给我的,这笛子也是她的遗物。”慕容涵琚说得轻描淡写,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一抹忧伤。
我恍然大悟,我和三皇兄相见的暗号是《慈母心》,一支纪念母亲的曲子。慕容涵琚一定是听到了我刚刚的吹奏,误认为我是在为母亲的早逝而伤心。我心中苦笑,又不便点明,只能任由他误会下去。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慕容涵琚坐在我身边,向我说了好多他母亲的事。我知道慕容涵琚母亲早逝,但是他的父母关系非常好,慕容家主只有他母亲一位妻子,也一直没有续弦,所以也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在我看来,慕容涵琚的生活是非常幸福的,虽然没有母亲的照顾,但是有父亲全部的关怀,至少比我要好上许多。可是慕容涵琚似乎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对我诉说他的没有母亲陪伴的好多个生辰有多么的悲伤难忘,只能一遍一遍的吹奏母亲交给他的笛曲来排遣对母亲的思念。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我这里找安慰。
我深刻的认识到,慕容涵琚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又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我在心里暗骂,慕容涵琚,你真是个混蛋!
“慕容世子,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终于抓到了慕容涵琚说话间的一个空隙,连忙插嘴打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公主,我也要谢谢你。我从来都没有对被人说过这些。”慕容涵琚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一瞬间的愣神,不过看到我装出的完美的无辜表情,还是顺着我结束了这场对话。
“世子请先。”我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容谨德略整仪容。”
“公主谢谢你。”慕容涵琚临走,又对我道谢。我微笑着摆手,心里早就把他的祖宗都骂了个遍。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