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的十二月,时间都会过的格外的快。腊八一过,新年的气息就开始从远方飘散过来,每过一天就变得更加浓烈一些,在空气中一点点的发酵,直到酝酿出醉人心脾的馥郁芳香,除夕便也就到了。
大株平治十八年的十二月,也是如此。甚至更加繁忙和热烈,让整个宫廷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欢欣之中。虽然在我看来,这种不同于往日的欢欣有一种阴霾的味道,像是一个患了重病的人在故意用玩笑转移疼痛。但是无论如何,十一月中曾经在大株上空盘旋不定的阴云,随着新年的忙碌逐渐消散了。
大株平治十一月,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素来以恭顺礼让著称的三皇子杨元彬,在刚刚获封荣侯不足一月之后,再次受到提拔,晋升神威大将军,统领将近南株一半的兵力,去往大株最北的沅州驻扎操练。第二,大理寺卿黄远生经过周密的调查,最终将空悬已久的国宴刺客一案堂审定案。堂审最终判定,三皇子杨元彬与兵部侍郎庄诚实属被人栽赃嫁祸,此次刺客案最终以江湖人士不满前几年平治帝颁布的强制遣散人数不足百人的镖局,让武师们回乡务农的条例而进行的有预谋刺杀。第三,在此案中,兵部侍郎庄诚随机应变,胆大心细,成功的保护了皇上,也留下了指认刺客的关键性证据,记一大功。为了表彰庄诚,平治帝破格提拔年仅二十二岁的庄诚担任兵部尚书一职,统领平都城内的布防。第四,卧病日久的平治帝杨昭修养得宜,重新上朝。
其实说起来,这几件都是好事。但是仔细的想一想,就会从中发现不少端倪,让人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首先,三皇子杨元彬素来都是无心朝堂争斗,没有什么野心的,但是这次,居然无端陷入了刺杀皇帝的案件当中,不知道是嫁祸的人太没有脑子,选了一个最没有理由弑君的人进行嫁祸还是这当中有人要蓄意谋害?如果是后者,那是谁,又为何要处心积虑的构陷一个毫无野心的皇子呢?
其次,杨元彬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反而没有任何理由的封了候,还成了统领大军的将军,一跃从世人眼中最为懦弱的皇子变成了大株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与他相好的庄诚,又被破格提升。如此一来,大株将近八成的兵力都可以说是到了杨元彬手里。可是这兵权,按道理不是应该掌控在皇帝手里的么?至少,也是太子节制的啊,可这三皇子貌似和太子关系并不是很亲厚的。
第三,也就是最为奇特的,就是太子与皇后的态度。从理论上,三皇子异军突起,又掌控了至关重要的兵权,对太子的储君之位已经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但是素来以骄横著称的皇后竟然没有说话,太子也出奇的沉默,对于三皇子的当红没有任何言论,更别提阻止的努力了。
第四,就是平治帝杨昭。他好像从北朔和滕州的使臣离去之后,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而且重新上朝时也没有比罢朝时更有精神,反而有日渐衰弱之势。而且对于刺客一案,平治帝一改当政以来一贯的怀柔手段,狠狠的整顿了刑部和吏部,连续斩杀了数名官员,还将黄、姜两氏满门抄斩。
细心的人很快就发现,黄、姜两氏,是吴氏,也就是皇后的娘家的嫡系部队,但是皇后一党对此没有任何反抗。
于是,不少倾向于太子的人都亮明了中立的态度,甚至已经有人公开支持三皇子。不过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平治帝,都没有对这些做任何回应。
一时间,大株朝堂暗潮汹涌。一场不知名的海啸正在和新年的气息一起,在空气中酝酿,发酵。
但是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已经许配给滕州世子的七公主。所以,我每天都过得很悠闲。
“臣庄诚参见七公主。”庄诚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用宁锡潇洒随意的笔体给新建的沅州分舵舵主贾伦写信。看到跪在地上的庄诚,连忙起身,虚扶了一把。“庄大人快快请起。”
我知道皇后派来的教引嬷嬷就在外间,再不情愿也还是假装客套的问庄诚,“大人今非昔比,不知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臣奉太后之命,为公主送来手札。”庄诚起身,恭恭敬敬的回答。
所谓手札,是家中女性长辈送给出嫁女子的信,一般来说是教导待嫁女子为妻之道,往往还会有一些针对性的告诫。
“劳烦庄大人了。”我故意大声的说。顿了一会,又说,“庄大人还有何事?”
“太后吩咐,手札乃是对公主的肺腑之言,请公主独自阅览。”
“既然是太后吩咐的,那……”我站起来,对着外间的嬷嬷说,“嬷嬷,太后有吩咐在先,还请嬷嬷回避一下。”
教引嬷嬷是皇后派来的,一定会重点留意庄诚,自然是极其不情愿的,但是无奈太后懿旨,只能退了出去。
“诚哥哥?”待教引嬷嬷走了之后,我急忙站起来,“太后怎么会让你来送手札?”
“先看手札吧。”不知道为什么,庄诚的脸有一些发红,好像还有一点难为情和愧疚的神色,说话也有些吞吐。
我不明所以,展开手札看了起来。
“少主,现在很敏感,让别人来也不放心。”在我看信的时候,庄诚就等不及的解释,语速很快,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少主不用担心,太后向我保证过……”
“不用解释的,诚哥哥。”看完手札,我很快就明白了一切。抬头面带笑容的看着庄诚。
“少主,我……”庄诚不知所措。
不过说实话,我挺理解庄诚今天怪异的表现。
太后的手札除了几句常规性的劝诫的话,就是在告诫我“昨日种种昨日死”,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是已经许配给慕容涵琚的人,日后一定要遵守妇德,尽心尽力相夫教子。太后的言辞再加上特意让庄诚来给我送手札还要屏退旁人的行为,联想平日里宫人眼中的庄诚和我与三皇兄的亲密关系,我不难理解发生了什么。
惠英利用我婚嫁出宫采买的机会,分几次将父皇送给我的全部生辰礼带出宫,经白莲使庞唯林重新鉴定,那几样东西确实大有来头。但是重新打磨过的东西都是非比寻常之物,青云使庄诚亲自带来才安心。可是我现在时时刻刻都在皇后的监视之下,对于宫里人尽皆知的和七公主青梅竹马的庄诚怎么能轻易见到我呢?
于是,庄诚便想了个以毒攻毒的做法。他先去和太后说自己对七公主心存爱慕已久,希望能让太后做主。太后自然是不能同意的,但是太后一向疼爱庄诚,所以无奈之下让庄诚见七公主最后一面,所以让庄诚给我来送手札,还特意嘱咐我屏退众人,就是为了给庄诚和七公主一个独处的机会,好做个了断。这也就是太后在手札中写出劝诫之言的原因。
“诚哥哥,东西都带来了?”我当然很理解庄诚的做法,不过我最关心的还是父皇送给我的东西。
庄诚愣愣的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想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是我除了好奇和担心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庄诚的眼睛突然暗淡了下去,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
“这些都是灵教圣物,本来归历任灵教掌教和宁氏族人所有。”庄诚坐下,依然低着头,声音也是低沉的,“灵教划归大株以后,师父就废止了这些东西,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没想到,他们一直都是陛下在保管。”
传说中的灵教圣物。
母亲曾经说过,灵教立派百年,以买卖消息为生。可是消息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值钱,每一个消息的找寻和调查都是需要很多人的付出甚至牺牲的。很多时候,灵教的人要乔装改扮,潜入各种地方,随时面临不可意料的危险。所以但凡加入灵教的人,都有一种仰,让他们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灵教自创派以来,就一直不参与任何朝堂或者江湖争斗,而是借助各种的争斗夹缝生存,并且一直用各种方式利用各方势力,避免战乱纷争。而灵教教众的信仰,就是共存与中庸,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于灵教掌教家族宁氏的一种信仰,这也就是灵教不叫“××派”或者“××帮”,而叫灵“教”的原因。
灵教圣物,就是维持灵教和宁氏家族信仰的东西。
我的母亲宁清文将灵教划归大株之后,灵教就失去了一贯保持的中立立场,圣物也随之失去了威信。
“德儿,从现在开始,父皇将灵教完完整整的交给你。”那一晚,在奉先殿,父皇对我说的话如闻在耳。
我下意识的把手按在胸口,感受到胸前的墨玉带着父皇殷殷的嘱托。
“德儿,这枚墨玉令是灵教暗主的信物,你娘传给你的那一枚,是明主的信物。明暗二主相互节制,阴阳两令相辅相成。两令齐发,二主同现,便可以彻底的改变灵教的规则和信仰,毁灭,或者,重建。”
原来如此,原来这些年来,父皇一直在一步步的把灵教转移到我手里。父皇曾经说过,灵教和大株是母亲留给他的责任,可是现在,父皇把大株交给了三皇兄,又把灵教交给了我,这,代表着什么?我不敢再往下想。
“德儿?”庄诚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知道了诚哥哥。这件事你先让庞伯伯保密,别让任何人知道。”我按制住心里的不安,尽量平静的和庄诚说。
“太后那样误会你……”庄诚吞吞吐吐的,犹豫不决。
“这宫里谁不知道七公主是个不成气候的主?谁不在暗地里笑话我?多一个人多一种误会又能如何?”常和江湖人士打交道,我其实一点都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太后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反正又不是真的!”
庄诚一下子沉默了,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采。好久,才木然的重复我说过的话,“反正又不是真的,是啊,反正又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