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株永丰三年的中秋，我是在玄甲军的军营里度过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宫外过中秋，感觉有点奇妙。
我一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少有谨安谨宁那种春困秋乏之类的感叹。离开皇宫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四处奔波，每天都睡不好觉，更是没有时间去起那些思乡思亲的感情。
本来，我以为玄甲军这样军纪严明的地方，中秋节估计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凑合凑合也就那么过去了。结果出乎我的意料，玄甲军居然因为中秋节给全体将士放假一天。
记得中秋节的前一天，江岱民带着众人演练了几经修缮的“排云”阵。这个阵法是欧阳景澜新创的，排了很久，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最终，在中秋的前一个下午，负责演练的江岱民将军将所有参与排演的士兵集结到了校场，玄甲军所有将领连带有职无职的书生谋士也都纷纷到场。我跟在欧阳景澜和范南极身后，站在校场看台的前面。
江岱民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他的身后，一群黑衣黑甲的战士持刀而立，军装肃容。
排云阵构局巧妙，共有与五行相对应的五种基本阵型，每种阵型经过微妙的调整，又能变成十几种不同的阵势，可谓变化无穷，足以对付敌方的变化。我在看的这些阵型的时候，就不禁感叹，即使是号称“千机算”的慕容涵琚，估计也会被这样花样繁多的变化弄花了眼。但是相应的，这阵法演练起来也是很困难。为了让本来不懂五行变化的士兵懂得何时变化，江岱民足足准备了数月，自己弄出了一套旗语，用来指挥，又花了大功夫将这套旗语教授给全军，终于让士兵可以根据将领的需要随时明白号令。
排云阵精巧之处就在于灵活。只需要很少的人就可以发展出无数种令敌人应接不暇的策略，全凭带兵的将领自己随时调控，从大规模的攻城战役，到小股力量的蹲守伏击，都可以用得上。
今天，江岱民让所有参见演练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的足足站满了整个校场。
欧阳景澜抬起半只手臂，示意江岱民可以开始。
只见江岱民挥手，举起一面红旗，场上的队伍迅速变成了一个五角形；一面白旗，五个角落又瞬间变作五个小五角。江岱民开始迅速的更换旗子，五个阵营自动变成五个不同的图案，各自开始全套阵法的演示。
我很难形容当时看到的场景，只是觉得此生可能都不会有这样的机遇，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玄妙阵法。
江岱民不断的舞动着旗子，越来越快，变化也越来越多，我已经无法分辨此一动和上一动有什么区别，只是看到黑色的士兵不断的变化，分散，重组，再分散，周而复始，仿佛生命长河生生不息。每一次的变化，五个小阵营都会各自形成一种新的变化，好像有些形似，但是有各有千秋。我站在高处，可以纵观全局，虽然一时也没有办法看清全貌，但是我很肯定，这五个小阵营互有分工，相互协调，几乎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部都考虑了进去，并且可以迅速的做出应对之策。如果敌人陷入此阵，无论之前做了何种充分的准备，都必将一步步的陷入欧阳景澜制造好的陷阱而无法自拔。
曾经以为，三皇兄给我讲解的棠梨阵已经是很精妙的了，但是今天一见，这排云阵更是集百家之大成，比那棠梨阵又不知精进了几倍。
如果三皇兄的军队和他们遭遇……
我侧过头，偷偷留意了一下周围的人，他们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范南极用手一下一下的捻着自己胡子，眼睛眯的只剩下一条缝，嘴角也绷起来，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担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范南极的样子确实好像有些阴沉。
难道是阵法还有什么不足？我转过头，仔细的又看了看校场上的演练。也许是由于我看到了范南极古怪的表情，这次好像真的觉得这阵法有些不对头，好像少了一个能控制全场的东西，但是……
我摇摇头，实在再看不出什么，只能转到欧阳景澜的方向，试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些东西。欧阳景澜面色平静，却是平时没有的严肃和认真，看不出来是喜是怒，只是觉得他眼睛里的绿色又变得明显了，就如深潭的湖水，平静的外表下涌动着汹涌的暗潮。
就在我凝神的间隙，场上的江岱民同时将两面旗举起，左右交错的挥舞了几下，场上的士兵一阵快速的移动，又变换回了最初的队形，整齐的成行排列。
江岱民跳下马，走到看台正下方，正对着欧阳景澜双手捧上一白一红两面旗子。
欧阳景澜略一点头，站在一旁的拘法快步跑到江岱民面前，接过了旗子，又转交给欧阳景澜。欧阳景澜平静的将旗子拿在手里，若有若无的摆弄着。一时间，空气中凝结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全场所有的注视都紧紧地锁在他身上，等着他宣布最终的结果。
终于，当众人的呼吸已经快要停滞了的时候，欧阳景澜突然伸手，将旗子递给了拘法，抬起头来，先是转了一圈，看了看台上的人一眼，最后将目光注视在江岱民身上。江岱民抬起头，充满了期待，但是眼睛里也藏着些许的不安。
“变化有些混乱，各小阵之间的配合还不是很自然。”欧阳景澜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也很好听，但是却瞬间将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几分。
范南极紧眯的眼睛突然睁大，目光似利剑一般射向欧阳景澜。其他人却是早就忍不住了，纷纷想要冲上去为江岱民说话。台下的江岱民也是面色一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欧阳景澜抬手拦住了几个想要说话的人，话锋一转，“此阵蕴含无穷变化，能够叫出名字的阵势就有数十种之多，能够练成这样已经是不错了。”
“末将……”江岱民涨红了脸想要说什么，却再一次被欧阳景澜拦下，只能抬头，有些不解的看着台上的军师。
“岱民将军辛苦了，此阵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所料，可以说是……”欧阳景澜顿了一下，咧开嘴笑了，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成功了。”
一瞬间，沉默的校场里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场上参演的将士和一旁观看的士兵，连同台上站着的我们，一起高兴的大叫起来。
“安静一下。”欧阳景澜用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众人不明所以，停止了欢呼，“众将士辛苦了！明日是中秋佳节，全军放假一天。”欧阳景澜突如其来的奖励反倒让众人一愣，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欧阳景澜看到这样的情景，脸上的笑意加深了，提高声音喊道：“告诉福头，命火头班准备，明日加餐！”
众人这次才反应过来，纷纷拍手叫好，一时间，整个校场都在震动。
一群人冲上来，将江岱民托起，高高的抛向天际，欢呼声响彻云霄。
我并没有经历过他们辛苦的排演，虽然也觉得高兴但是还不是很兴奋。侧过脸再次望向欧阳景澜，他站在看台的最前面，望着台下的人很高兴的笑，融融的笑意全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不禁又看向范南极的方向，却发现他似乎是全场唯一一个不笑的人，相反，脸色比刚刚还有阴沉，让我很清楚的分辨出他确实是在担忧。范南极站在欧阳景澜身后，紧紧地看着欧阳景澜的背影，双眼凝了一层寒冰，就像对欧阳景澜有着血海深仇，平时那个还算谦和的人不见了，周身都弥漫着一种我所没有见过的……杀气。
为什么？
范南极和欧阳景澜有什么过节？还是因为他对欧阳景澜创出了比他高明的阵法而心生妒忌？
我虽然与范南极没有说过几句话，只知道他是贫苦出身，才学很是有一番过人之处。可是看他平时的表现，虽然外表上的谦和态度八成是在作假，但是也绝对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那他这样凶狠的盯着欧阳景澜，又是因为什么？
“律明贤弟，”欧阳景澜突然回过头来和我搭话，打断了我的思路，慌忙点头，听他说。
“律明贤弟明日想要干些什么？”
“律明正想着，能和军师讨个恩惠呢。”我笑笑，说的有些羞涩。
“律明是头一次在军营里过中秋，估计心里也不好受，”欧阳景澜点点头，很理解我的样子，“律明想要什么？但凡空林帮得上的，自然尽力而为。”
“律明不求别的，”我摆摆手，“只求军师宽限一日，让我明日不要再读那些难懂的书了，能够好好的睡一觉。”
估计欧阳景澜已经做好了准备，应付一个我提出的难题，听到我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有些不可思议，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半响才尴尬的笑了一下，“明日佳节，律明自然不必担心这些东西。”
我莞尔，转身欲走。却被他叫住，“不知庄贤弟可有兴致与在下出营走走？”
“谢谢军师好意，”我停住脚步，微笑的看着他，“我想和惠英多聊聊，以前的中秋都是我们俩一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