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北朔咸乐二十四年十一月，甫京终于有了一件比较令人高兴的事情。
传闻中名动天下的青楼才女商姬流亡至甫京，自立门户，荣升掌事嬷嬷。商姬重金请到了甫京中书法最为受人追捧的宁王亲笔手书的牌匾，“清歌”。
清歌坊开业当晚，请到了甫京几乎所有有头脸的达官显贵，魏氏刘氏莫氏的公子都有前来捧场，就连平日洁身自好，极少出入于烟花之地的吏部尚书顾止，也仰慕商姬才名，陪同好友太子冼马崔缙来凑热闹。
夕阳西下的时候，清歌坊还没有开始营业，但是应邀前来的宾客已经快要坐满了大堂，十几个腿脚利落的小厮正在堂上来回穿梭，端茶倒水，布置场地，好不热闹。
我坐在靠近门的椅子上，透过半开的屏风偷偷的观察楼下的情况，看见闻人成倓穿着浅灰色的长袍，淡青色的薄纱外衫，领口和袖边滚着银色的边线，一个小厮正弯腰引他往前排走。我歪了歪头，盯着他的左臂，只见他摆动手臂的时候手臂上有什么东西突起，好像是衣服很自然形成的皱褶。我不禁微微的蹙眉，手不自觉的抚向自己的左臂，这家伙，居然堂而皇之地把灵鞭带在身上。
“夏姐姐，我看人都差不多了，咱们什么时候下去？”我回头，屏风后面隐约可见商姬妙曼的身姿。自从我进来她就一直在里面，衣服换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换到自己满意的，我有些不耐烦了。
“小七，不是我说你，这真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商姬并不搭理我，拉开屏风走了出来，一面披上一件深紫红色的云锦外衫，和里面鹅黄色的鲜女敕长裙非常般配，显得她年轻了好多。她径直走到妆台前，拿起篦子梳理着已经很柔顺的长发，“四爷昨天还特意嘱咐我呢，清歌坊第一天开业，人多眼杂，千万不要让你过来。”
“这里好歹也有我一份，我也算是个幕后金主了，怎么能不过来？”我不屑的翻翻白眼，“四爷，哼我和他拿了同样的钱，你凭什么就叫我小七，凭什么听他的吩咐？”
“哎呦呦”商姬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脸上堆满了接客时候那种谄媚的笑容，“您可是奴家的衣食父母，奴家哪里敢不听您的话呢，七少爷”
“好了好了，夏姐姐”我慌张的站起来向后退，“我知道今晚会有很多人是见过我的，但是我不也是不放心么况且，”我用手揪了揪自己的前襟，“你看，我打扮的和楼下的小厮一个模样，夏姐姐你又那么漂亮，一出场把观众们的魂儿都勾走了，谁还有精力注意我？”
商姬不说话了，围着我绕了一个圈，“不错啊，比上次去雅韵阁的时候用心多了，装扮的真有个小厮的模样，即便是我也不能一眼看出来。”她回到我面前将我拉到妆台前单手摘下了我的麻布帽子，对着镜子端详了我好久，才把我按在凳子上，几分认真的说，“其实你长得本来就有几分男子英气，用心装扮一下倒也不易辨认。”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只是默默的点点头。但是商姬却说到做到，随手拿起一根极细的眉笔，对着镜子在我脸上轻轻的画。她的笔尖没有落在我的眉毛上，而是在眼睑和鼻侧轻扫，那眉笔和我之前一直见的不一样，被削的很细而且很硬，在我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细纹。
“这样就好了，”商姬对着镜子又抹了几下，“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几岁，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了。”
“夏姐姐，我一会跟着你好不好？”我胡乱的将头发拢起来，戴上帽子，“如果下去端茶倒水我也怕有人会看出来。”
“我可不敢用你，”商姬递给我一副套袖，示意我戴上，“你就假扮厨房的小工，给我上菜的，没事别出去，好好在这里呆着。”
“用不着这样吧”我哭丧着脸不满的说，“万一你看上了那个俊俏公子，那我……岂不是煞风景？”
“今天来的人多，你就别添乱了，你想看谁我帮你留意着，”商姬拉起我，把我推到屏风后面的一个小隔间里，指着隔间上面小小的窗户口说，“这个口子看外面很清楚，一会我出去你就呆在这里，我不叫你不要出来。”
“我已经在屋子里闷了一个月了”我哀戚的看着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要躲在屋子里，烦死了”
“好妹妹你就忍一忍，”商姬把我按在凳子上，“甫京情况那么复杂，我又是新手，清歌坊能不能红就在今晚了。一会万一有突发状况我怕没办法顾及到你，你就在这里委屈一下。”商姬俯子带点乞求的看着我，“姐姐保证，过了今晚，等清歌坊走上正轨，你什么时候喜欢就什么时候来，我绝对让你为所欲为。”
“当真？”我眯起眼睛，审视的看着她。
“当真当真”商姬忙不迭的点头，“请我出山的是你，我当然听你的。至于那个什么四爷，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叫他一声‘爷’，关键时刻我肯定和你一条心。”
我撅起嘴想了想，不大情愿的点点头，“好吧，那你帮我注意一下那个叫顾止的，我总觉的他不对头。”
商姬高兴的点头，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商姑娘，时辰到了，红染和绿滴二位姑娘已经在堂上候着了。遣我上来问问，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商姬透过小窗户向外张望了一下，“让她们两个先开场，我稍后就下去招呼。”
商姬还是有些不放心我，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看到我微笑的点了头才回去整理妆容。很快，我就听见了商姬关门的声音，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向后仰，摊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听着楼下传来的阵阵逐渐强烈起来的乐声，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
透过小窗户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见尊贵的睿王殿下姗姗来迟，衣着华丽一脸淡淡的笑容非常亲和，却依然掩饰不住清减了很多的身材。回想起当日在宣政殿当众对质的时候，睿王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是双眸依旧神采飞扬，没想到时隔一月，他的眼睛里已经盛满了疲惫，脸色也变得青黄。
我不禁轻叹一口气，这睿王也真是冤枉
秦瑶姿誊写红榜的墨被验出是常州陈氏所制的烟墨，和玄甲军截获的密报所用的墨一样。欧阳景澜派出探子赴常州查访，但是带回来的消息出人意料，常州陈氏已经被不明人士灭了满门，就连做墨的作坊也被人捣毁。睿王百口莫辩，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咸乐帝请来神算子朱重验看密报上的字迹，朱重在屋子里对着好多个嫌疑人的字迹闷了半日，终于找出一张最有可能书写密报的人，睿王。
就在睿王陷入窘境难以月兑身之时，礼部尚书秦志峰冲上殿堂，呈上其好友陈氏家长死前送往尚书府的信笺。信上说，陈氏得罪了不明人士，自知不可久留于人世，托付秦志峰照顾两个孩子。睿王的嫌疑稍有减轻，但是咸乐帝疑心已起，接着就开始责问太子在甫京之中多项调任，而太子似乎早有准备，凡是他进行调任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与匈奴的勾连，看上去反倒好像是太子因为这些人的这种异动而被迫进行调动。而太子也跪在咸乐帝面前声泪俱下，一再表示自己也是出于无奈，由于牵连甚广所以不敢擅自处理，只能将嫌疑人调离重要职位等待咸乐帝回京再做决断。咸乐帝对此只是冷冷一笑，将太子所提出的嫌疑官员全部交给吏部尚书顾止去处理。
至于天珠一案，淑妃没有任何调查结果，受到了责问，而闻人成倓则替她背了黑锅，因为办事不利罚俸一年。但是皇后依然是第一嫌疑人。
我曾问过闻人成倓，这其中有多少是他的暗中设计，他只是笑着摇摇头，告诉我，“我只能说，常州陈氏的灭门和我没有关系。”
我又问，“你究竟是想伤害太子还是睿王？”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我没有伤害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根本。”
太子在甫京之中大量调动关键岗位，再加上皇后涉嫌利用献宝仪式谋害咸乐帝，到现在也不能自圆其说。而淑妃本来就是匈奴公主，这段时间漠南部落总是不老实，我在河源谷地受到西疆余孽围堵的事情还没有被人忘记，睿王又惹上了勾连匈奴的罪名。
说实话，围场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伤害不到他们的根本，但是却让咸乐帝不得不疑心。太子和睿王都深知，自己犯了君王的大忌，也是尽量谨言慎行，不敢有分毫的异动。所以，甫京在这一个月里，可谓人人自危，愁云惨淡。
就在这时，清歌坊开业了，让人们终于可以有一个机会稍微放松一下。
外面传来了悠扬的舞曲，我知道这是商姬特地为今日编排的开场舞，舞姬也是清歌坊最漂亮的红染和绿滴，听楼下不时传来的掌声就可以判断，商姬做的很好，清歌坊不出意外一定会大红。
我慢慢的站起来，眯着眼睛看向楼下，顾止身着豆青色的长衫，笔直的坐在前排，脸上挂着优雅的微笑。但是我总是觉得那笑容看起来很不舒服，仿佛是一张人皮面具，没有半分真情实意。我觉得他这样的表情似曾相识，直到看到坐在第一排边上的闻人成倓，我突然发现，顾止的笑容和闻人成倓一模一样，有一个很专业的名称，叫做，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