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那杯酒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莹白的羊脂美玉,繁复华贵的纹饰,略微泛着黄色的酒酿倒是清澈,在大殿明亮的烛火下带着醉人的色泽。
闻人成倓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动一下,反倒是嘴角的微笑更大了。而坐在龙椅上的咸乐帝,双目微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似乎真的很想尝一尝那西疆来的高粱酿,但是眼底闪现出的灼灼光华,让我不禁想起了父皇每当算计别人的时候,眼睛里若隐若现的笑意。
太监双手捧着红木的盘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悬起来,下意识的伸出桌子下面的手,去拽闻人成倓的衣袖。他终于动了,转过头看了看我,开始没有表情,过了一会才挑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他的目光很纯净,没有平时刻意掩饰时候蒙上的那层薄雾。他先是看了看我的脸,又偏过头去看我的手。素白的手指上只戴了白色的玛瑙石戒指,指尖隐隐的泛着青白,和他浅灰色的衣衫几乎要融为一体。他似乎很是疑惑,弄得我莫名的不自在,慢慢的松开了,但是下一秒,他却伸出手,将我的五个指头紧紧的攥住反扣在坐榻上。我不禁惊讶,但是没有在面子上表现出来,反倒抿唇微笑,随即转过头。余光中,成倓也转过头,和我一样看向了咸乐帝的方向。
“果真是高粱酿啊”咸乐帝高兴的眉梢都带着笑意,“朕年轻时时常饮,比水还饮的多,这些年却是连闻都难得一闻”
在我的印象中,咸乐帝虽不如父皇老成但也算是稳重的,如今晚一般恰如返老还童似的模样还真是闻所未闻,不觉头皮有些发麻。心思却飞一般的旋转。
北朔一直以来,都以统一大齐的疆土为己任……
匈奴渐平,北朔下一步就要收拾西疆……
闻人氏篡位夺权,一直为天下所诟病,咸乐帝最怕的就是再一次失去仁义之名……
灵光一现,我瞬间明白了所有。
什么盛宴,什么迎宾,根本就是一个局,一个引西疆上钩的局
姬氏避于西疆,北朔顾忌仁名不敢妄动,但绝不会任其发展。北朔为迎使者,甫京盛装,天下瞩目,若是如此盛宴之上,西疆献上的酒中带了毒……
手上的束缚一点点的收紧,我感到了微微的痛,但是成倓依旧是微笑着的,根本看不出他在用力。我突然有一点理解他今天的反常,毕竟,若是没有人去试,又怎么知道那酒中带毒呢?
与此同时,咸乐帝已然笑呵呵的捧起了酒杯,放在鼻端轻轻一嗅,一脸的陶醉。我暗自咬了咬牙,撑起手掌正欲起身说话,不料一股巨大的扯力狠狠的一拉,我非但没有站起来反而侧着身子向后倒了过去。
“小心。”成倓的声音有点涩,但是身手毫不含糊,轻轻一揽便扶住了我,顺势向后一带,我便撞到他胸前。
“小心点。”他凑近我的耳侧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声音完全调整了过来,略略的责备,还带一点无奈,看着外人眼里不过是我不胜酒力倚在他怀里,很是浓情春意。而事实上,他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肩胛,另一只手紧扣着我的手腕,将我牢牢的锁在他怀里。
“你不能再喝了。”语气轻温,恰如一个体贴的丈夫,但是眼睛里闪现的的光泽,在烛火下透出决然。
咸乐帝爽朗的笑声在大殿响起,但是没有心思去注意,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漾开来,很快就填满了整个胸膛。想张嘴,却无言,侧目,只能看见他扣在我指间的本义泛白的手指,慢慢的松开。这过程极慢,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因常年使鞭生在指缝的厚茧,摩挲过我的指月复,带着温温的暖一点点的从我手中抽离。我的手在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动。
“想朕当年因病未能亲征匈奴,久闻匈奴美酒甘冽,不知和这西疆烈酒相比如何呢?”咸乐帝的目光扫视过大殿,好似在思考谁恰巧饮过匈奴酒酿。成倓笑了,很温和,掺杂着无尽的嘲讽。
“儿臣斗胆,请父皇许儿臣来尝尝这烈酒。”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成倓起身应答的动作。紧接着,一声清脆的碎响在成僡的座位旁炸开。
“儿臣失礼”成僡快步上前,头很低,看不出表情,“儿臣失礼,请父皇责罚”
“不过是失手而已,有什么罚不罚的”咸乐帝心情不错,没有计较。成僡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是成俍再一次提出了请求,“儿臣康健时,曾领兵西疆,对这烈酒记忆犹新。今日大着胆子请父皇将这酒赏了儿臣,也让儿臣再回味一下。”
成倓猛地推开我想要冲出去,但这次是我紧紧的扣住了他的手腕,他一顿,没有再动,只是回头看着我,一道细细的红线从眼角开始,一下子就蔓延到了整个眼睛。
咸乐帝没有立即答应成俍,而是转头向我们的方向看过来。成倓明显一僵,收手成拳,青筋暴起。我向他怀中凑凑,轻轻的摇头。但是他不动,身体僵硬着。我只能松开双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
“那建穆你就代朕尝一尝吧”咸乐帝笑着挥手,成俍也笑着端起酒杯。成倓一下子反手将我双手紧握,大力的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揉碎。
成俍端起酒杯,环视了四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我们的方向,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我发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但是当时,我已是泪眼朦胧,说不清是不是手被攥的太疼的缘故。成倓表情却未变,只是更用力的揉捏我的手骨。我看到,成俍的眼睛里有一种类似于期许的光被点燃,他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成倓似是点了点头,成俍的笑扩大了,之后,一仰头尽饮杯中之酒。众人都沉默着,等着成俍的评价。而成俍放下杯子,并没有说话,而是舌忝了舌忝嘴唇,好似在回味。然后,他张开嘴,众人都伸长了耳朵想要听他说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身体前倾从轮椅上跌了下去,像布口袋一样重重的撞在地上。
“啊”不知是谁家的女眷惊叫,众人这才回神。成僡第一个冲到成俍跟前,大声叫着“二哥”将成俍翻转过来。可是成俍已是满脸的鲜血,还有红色的液体不住的从鼻子和耳朵里流出来。偏偏他又是紧闭双目略带微笑的,在血光中更显狰狞。
“碰”的一声巨响,咸乐帝一把掀翻了桌子,大喝,“来人,将西疆逆贼给我押起来”殿外不知何时涌入的金色衣甲的羽林卫瞬间控制了场面。
“起来。”我的腿有些软,靠着成倓的搀扶才勉强站立。
“让拘衍先送你回去。”成倓依旧紧紧的攥着我的手,很用力,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他没有顾忌周围的混乱,似乎是早知如此,亦或者,是根本就不在意。
成倓拉着我走的很快,一直走的宫门口。马车和下人不知是谁吩咐好的,已经等在那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亘语也被女乃娘领着过来了,大大的白色斗篷包裹住了亘语小小的身体,但是我看得出来,他颤抖的很厉害。
“先回去。”成倓正要将我扶上马车,身后却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夜风里很是凄凉。
“四殿下四殿下,求您……”我回头,惊讶的看到闵湘湘正提裙向这边跑来,一脸的焦灼。
成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也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攥的更紧了。
“宝媛郡主真是好记性”成倓的话冷冷的。
“四殿下……不,四哥……”闵湘湘跑来拽住了成倓的衣袖,似是祈求。但是成倓没有应,反而重重一拂,将她甩出老远,沉声道,“郡主稍后,待臣处理完家事。”
“拘衍,”成倓回头低声吩咐,“先送王妃回去,一切如常。”说完,他揪住我的衣领几乎是将我塞到马车里。
“四哥”我叫住他,没有顾忌闵湘湘明显的愣神,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亘语,我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成倓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拘衍拉上了马车的帘子,驾着马飞驰起来。飘散的风中,我依然听到了闵湘湘带着哭腔的哀求,“四殿下……”可是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那声音也慢慢消失不见。
我这才腾出精力注意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
“语儿,不怕。”我x近他,轻轻解开宽大的斗篷,用丝帕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他一直在抖,嘴唇发紫一声不吭。
亘语和其他的同辈坐在偏席,刚刚的变故无疑也是看到了的。我有些心疼,将斗篷搁到一边,慢慢的搂住他,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背,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能不停的重复,“都过去了,过去了。”
滚烫的液体顺着衣领流入我的脖颈,竟然像溪流似的停都停不下来。亘语紧紧的搂住我,终于哽咽出声,开始只是低低的呜咽,到了后来,声音逐渐大起来,像是惊惧的小兽。
他还不到十一岁,和我当年丧母之时差不多大……我突然觉得很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