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离开荣国府,以后可有打算?”冯紫英看着裴明道。
裴明道:“过几个月就去参加童试,今天徐老说我跟瑞大哥大可一试。”
“徐老?”
“老大人是已经致仕的前翰林院学士,今天收了我们做学生。”
冯紫英对徐敏启颇有耳闻,老头风品不错就是倔了些,所以到告老都只是个翰林学士,若不是太不会变通,早就入朝为相了。
“这位大人学问极好,故旧门生不少,就是性子直了点,你能拜他为师,极好。”
这话听着中肯实在,裴明对冯紫英倒是有了点不一样的认识,这个人平日里看着轻佻,关键时刻又给人很靠得住的感觉。身为大将军的公子,偏又跑去做了皇帝暗探,实在叫人看不透。
裴明正想着,冷不防冯紫英一阵咳嗽,忙问,“怎么了?”
冯紫英不以为意,摆手笑道:“回来路上坐船,贪看风景时不小心掉进水里了,一点点风寒,不碍事。”说着,喉间痒意上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似的的咳嗽。他模出颗药丸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着凉也是要命的。”裴明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给他。“最近天冷了,更要小心……”
冯紫英捧着茶碗,手心一阵温暖,只看着裴明笑——
“冯三,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什么事?”北风干冷,冯紫英忍不住低咳几声。
冯三一拽缰绳,担心道:“二爷,外面天寒地冻,您为何不住在叶家?”
好容易裴明留他住宿,他老居然拒绝了,非要回那府里去,真不明那地方有什么好回的,难道是欲擒故纵?
冯紫英捂着嘴道:“我现在后悔了也不能回去。你小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反倒质问起我来了!此事我自有打算。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少罗嗦,快走。”话音未落,脚下一夹马肚,径往神武将军府邸而来。
“二爷回来了。今儿天冷您老小心路滑。”门房殷勤的牵过马,冯二虽不常在府里,打赏下人从不吝啬,是以在府里颇有人缘。
冯紫英将马鞭丢给他,“老爷可在家?”
“老爷和大少爷都在家,今儿——”门房低声道,“咱府上还有贵人登门呢。”
冯紫英笑:“什么贵人还神神秘秘的?这京城里满大街的贵人,有什么可稀罕的!”
门房见他满不在乎的说笑,顿时有些着急,就差赌咒发誓,急切道:“二爷,真是贵人,小的虽未看道贵人真容,可瞅见那位腰间陪着的九龙玉佩,可不就是贵不可言的人物才有资格佩带的?”
“行了,信你就是。”冯紫英嗤笑道,“多大的事儿也值得你这么抓耳挠腮的。赏你的。”说着半空中一个重物划着银光落到门房身前,他赶紧伸手接住。
门房捧着一个银锭子冲着冯二走远的背影喊:“谢二爷赏。”回过脸来张口就咬,“乖乖,五两雪花银,果然还是这位大方。”
却说冯紫英带着冯三一路往父亲书房这边而来,走到半路就听到一堆人往外走,二人忙将自己隐在假山阴影里。
冯紫英眯着眼睛,看着父亲冯唐恭敬的将人送出角门,他的兄长冯紫彦更是满脸陪笑、殷勤备至。
不由心里沉了几分。
冯唐送走三皇子,脸色凝重,倒是长子冯紫彦眉飞色舞的道:“父亲,这位三皇子如此看重与您,可见父亲在朝中威望。”
冯唐道:“威望?你父亲不过就是个大老粗,三皇子看中的不过是为父手里那一点家底儿,驻守京畿的一万禁军罢了。”
冯紫彦撇嘴道:“还不都一样,反正现在他是有求于咱们。如今这位呼声最高,父亲何不投靠?一旦这位殿下即位,父亲可就是从龙之功,开国的功臣,位列国公也不是难事。”
冯唐被他说得意动,又犹豫道:“容我好好想想。你且不要声张,万一走漏风声,这可是灭族之罪。”
“父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冯紫彦拍着胸脯保证。
父子二人不再说话。
不多时,冯紫英主仆从□一旁走出来,“见过父亲大人。”
冯唐见是二儿子,皱眉道:“怎么这么晚回来?这几个月又不见人影,又跑哪里鬼混了?”对于这个儿子,冯唐心底里有一点愧疚,为了大儿子不受继母委屈,他一向对紫英母子颇为冷淡。
后来继夫人病逝,他想起还有个小儿子的时候,却发现此时的冯紫英已经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浪荡子。冯唐惊怒交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紫英仍旧故我,甚至更加放浪形骸,整日与那些走鸡斗狗的世家子混在一起,已是声名狼藉。
“父亲何必多次一问,他定是又跑去秦淮河畔眠花醉柳了。”冯紫彦不屑道。
冯紫彦相貌肖父,都是随了祖母,圆脸肉厚,个子不很高,深得老太太喜爱。反观冯紫英倒是更像生母,面目秀雅。老太太不喜她母亲,连带着对冯紫英也不冷不热的。
冯紫英笑眯眯上前一步拱手,礼毕俯视道:“兄长果然知我,弟弟甚是荣幸。”
“你!”冯紫彦最讨厌这个异母弟弟靠近自己,一来他是继母所出,二来这个长着女人脸的混账竟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实在令他难以忍受。“离我远点!”
“够了。”冯唐最见不得两个儿子暗斗,不由出声喝止,“紫彦,你回房休息去吧。紫英,你跟我来!”
“是,父亲。”两兄弟难得异口同声。
冯紫彦丢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昂着下巴走开。紫英仿佛什么没看见,对冯三道,“你下去歇着吧。”
“还不快跟上!”冯唐不耐烦道。
“是。”
冯唐的书房不过就是个会客之地,他少年时就不喜读书,最爱舞枪弄棒。冯紫英看着这房中陈设,自己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他总在外面不远处徘徊,看着父亲跟大哥说话,只能羡慕的望着却不能进去。亲近的除了母亲就是跟着祖父,后来祖父故去,几年后母亲也去世了,这府里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母亲死前说,父亲永远都是父亲,血脉亲情渗在骨子里的你割不掉。
所以,他在外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到底还是回来了。
“你年纪也大了,该懂事了。”冯唐望着这个比自己高了许多的次子,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前儿有人来说亲,是李明堂将军的侄女,你祖母在人家家宴上见过一面,说是个不错的姑娘,你今年二十了吧,早该成个家了。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第二个孩子都已经出世了。”
冯紫英微微低着头,“孩儿比大哥小六岁,过了生日就十九了。”
冯唐脸色微窘,叹了口气,“是为父疏忽了,你跟你母亲……”
“儿子过得很好,”冯紫英看着他道,“母亲,从来没有什么怨言。父亲,不必如此。”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冯唐哑然半晌,轻咳一声:“这门亲事,你祖母已经跟人家口头定下来了。预备过几天就下定。这几天,你就呆在家里别处去,免得、你知道我的意思。”
冯紫英没动,只说了一句话:“孩儿听说三皇子刚纳了庶妃。”
“这种事有什么好讲的?”冯唐不耐道。“行了,你下去歇着吧。”
“——正是李将军的次女。”冯紫英话一出立刻叫冯唐变了脸色。
冯唐神色变幻,沉默了半晌。
“这事我会考虑,你先下去。为父要好好想一想。”
冯紫英心里叹息,躬身一揖,“儿子告退。”
一路出了院门,冯紫英回到房里,耳房里冯三听到动静,立刻跑进来,“二爷,没事吧?”
冯紫英笑道:“你家二爷能有什么事,把我带回来的包袱拿过来。”
冯三依言,打开发现里面竟都是药丸药膏一类的东西。惊愕之余再看紫英,才发现他已面如金纸的倚靠椅背坐着。
“二爷!”果然是受伤了,早知道他就跟着去了。
“嚎什么?”冯紫英瞪他一眼,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你身手还不如我,去了也连累爷。不过一点小伤,快帮我把药敷了是正经。”
冯三将炭火拢过来,小心的帮冯二褪去外袍,里衣已透出斑点血迹,小心掀开,将先前绷带连同敷的药膏小心剥落。饶是心里有了准备,冯三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靠近心脏的皮肉被划了道三寸长的口子,皮肉边缘微微向外掀翻,刀口很深,兀自渗着血丝。
冯三不敢耽误,按照冯紫英指点的,给他敷了新药,重新包扎好。
冯紫英吃了一颗药丸,转身见冯三一脸懊恼自责,笑着敲他一记,“放心,死不了。老张(张友士)都说我祸害遗万年。”
“您这是要去哪儿?”冯三见他一身换了黑衣,不由急道,“二爷都伤成这样了,怎的还不爱惜身子。”
“正是爱惜,才必要走这一趟。”冯紫英拉下面罩,吩咐道,“你就在这屋里守着,等我回来。”
说着他几个纵越跳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