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自然是她本人所写。”裴明道,“只不过不是现在过去。”
“你这话有意思,”冯紫英笑,“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裴明拈起一颗樱桃,“只不过做了几个梦罢了。”过去的这一年,对于从前的他来说原就是一场遥不可及匪夷所思的梦。
裴明还记得从眩晕中来后的惊措,令他在那之后的几天里寻寻觅觅着摆月兑梦境的生门,然后不得不迫接受了这近乎荒谬的现实。
他不知道究竟怎样解释才能合理的推断出自己后来的行为,最后只能归结为几个令人莫名其妙的梦境,并努力保持一种诚恳认真的表情,以保持自己半真半假谎言的真实性。
“你,梦见了林姑娘?”冯紫英看着他,口气有些不善。
难道是发现了他话里的破绽?裴明轻咳,忙补充:“是梦见了贾府几年以后的事……”
他所知的不过就是宁荣二府几年间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大厦将倾家破人亡的那点事,不尽详细,但只一个大体轮廓就已经让冯紫英暗暗心惊了。细细回味,果然不差,若以后皇帝果真让位为太上皇,继位的人选他大概已经可以猜得出了。那位的行事作风可不就是这样,看着平淡无波,狠劲儿上来了比谁都不留情。
贾家到了那个地步,也是咎由自取。只是万没想到,宝玉竟会就这么走了,留下孤儿寡母,一个人走得干净。
裴明见他陷入沉默,以为他不信,又道:“如果我的梦没有偏差的话,再过半年左右东府里的那位蓉大女乃女乃的生命就要走到头了。我听说明轩哥哥曾经介绍了张太医去那边诊病,后来……”
“后来开了张看似高明实则狗屁不通的药方。”张友士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个檀木食盒,“是不是很可笑?”
“张太医,”裴明起身,“上回蒙您关照,感激不尽。”
张友士不耐这些繁文缛节,摆手道:“谢就不必了。若不是冯二哄我,我才不会为个小风寒跑回去。”言下之意,你个小屁孩可没那么大的脸面。
裴明抿嘴笑笑。
“张兄还记着呢?”冯紫英对裴明道,“他平素就这么直来直去,若真对你客气了就是在伪装了。”
张友士哼了一声,走到裴明眼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长得尚可,心眼儿倒是不少。你为了离开荣府,动过不少心思吧?”
他见裴明没说话,又问:“你原本是想利用贾瑞之事伺机接近贾代儒,为月兑籍之事算计?”
“老张!”冯紫英见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忙出声阻止。
张友士却不理他,“怎么不说话?究竟是也不是?”
“是。”面对张友士毫不客气的追问,裴明点头承认,“我曾想过这个法子。可没等我决定要不要用,太爷主动找到了我,正是他老人家的赏识,才有了现在的叶裴明。张先生是觉得小子做事不够光明磊落?不够君子?”
“你倒是坦然。还不错。”张友士点头道,“在我看来,比起所谓的君子,还是坦荡小人更可爱一些。”
张友士面白微须,比冯紫英大上十几岁,远没有他的稳重,说出来的话透着股子愤世嫉俗的意味,开始听着刺耳,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反而会觉得这人实在可交。
晚上吃的是鸳鸯火锅,红白分明,香气四溢。张友士吃得很是高兴,对裴明又一个优点表示赞赏,直呼过瘾。
张友士夹了一筷子鲜女敕羊肉,对两人道:“古时有五熟釜,可分煮不同食物。后又有铜鼎、暖锅等物。裴明这鸳鸯锅既有前人之风,又别出心裁,分隔红白两味汤底,作太极八卦之样,红汤火辣是为阳,白汤清口自然以为阴,两者相得益彰,岂不妙哉?当浮一大白!来来,喝酒!”
冯紫英身上有伤不能饮酒,只端起杯茶笑道:“不过请你吃了一顿饭就引出你这么多感慨,方才还那么尖酸刻薄,这会儿又夸人家,岂非晚矣?”
“一码归一码。”张友士喝着小酒,道:“我现在就是喜欢。小朋友多才多艺,性格爽利,叔叔喜欢得很。在我看来,比你这个心黑手黑的可强多了。哈哈~”
冯二语塞。
裴明难得看到冯紫英吃瘪,乐得作壁上观,看热闹。
于是,张叔叔掰着手指一件一件的回忆,都是历年来冯紫英横行京城风、月之地留下的佳话,什么“勇公子暴打某家不孝子搭救小兰香”呀、“冯二爷风流梅香馆”呀……事无巨细,仿佛亲临现场一一描述,张叔叔口才好得很,像极了茶楼搭台子的说书先生,叙事轻重缓急,情节跌宕,记录下绝对能装订成册,本本大卖。
“哇!明轩哥真厉害!”裴明一脸向往。
“还有更有意思的呢。”张叔叔坐到裴明身边,坏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我跟你说……”
冯紫英抚额,咬着牙,“老张,够了啊你!你想害死我就直说。”
什么意思?
裴明听不懂,转过脸去看张叔叔。
张叔叔一脸猥、琐得意,“这个么,小孩子不要乱打听,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不说就不说,干嘛还这么诡异的眼神看他?
裴明觉得莫名其妙,看看张叔叔又看看冯二,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哈~~~”裴明打个哈欠,眼角渗出点泪花。
张友士趴在桌子上抱着个酒坛子睡的正香。
冯紫英还算清醒,喊来管事的把张友士扶回去,回过头来,裴明已经伏在桌上的叶子牌堆里小声的打着呼。
“熬夜聊天还真是累人。”冯紫英抱起他,揣进怀里裹紧了身上裘衣披风,一路踩着积雪,往正房而来。
月正中天,北风渐稀,地上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格外清楚。
一晃一晃的,是在船上?
裴明意识软绵绵的,浑身说不得疲惫,那种感觉就像是下午觉睡迷了似的,脑袋有酸痛。腰上被一股力量稳稳托住,眼睛一点也不想睁开~~
“爷,您慢点。你身子刚有好转,可别累着。”吱呀开门声,有人忙道。
“不碍的,这小家伙总共没几两肉,我还抱得动。你去打两盆热水来。”
“是。”
裴明感觉自己终于着陆了,脸颊一贴上被衾立刻蹭了蹭抱在怀里,还是被窝好~~
耳边低低的笑声,脑袋被模了模,他抗议似的扑棱扑棱扭向一边,继续睡。
“爷,水来了。”
“放下吧,你下去歇着吧。”“哎。”门开了又关上。
“过来过来。”身体被强制着抱起来,睡梦中的裴明不情愿的扯着被子,最后还是离开了心爱的床铺。
“……恩……”明晃晃的灯光透过眼皮刺得难受,他还没来得及垂下脑袋就被一块热帕子盖,脸颊被轻轻擦拭着,热乎乎的湿气氤氲着干涩的毛孔;水声哗啦作响,双脚没在热水里,热意顺着脚底脉络一直往上,舒服~
“好了。”然后他被重新放回床上去,散开发髻,月兑掉衣服,塞进被窝里。
讨厌的灯光终于被熄灭,屋子里暗下来,窸窣声之后,身边的被褥忽然凹陷下去。
火炕太热了,裴明感到自己像个火炉子。身边似乎有个微凉物体,伸手缠上去,温度果然刚刚好。
终于安静了——
黄昏时分,天空忽然落下小雪。
细碎的雪末夹杂着冰粒砸在瓦片上叮叮零零,参差错落。
“打他!”
“叶哥哥,小心后面!”
“收到!”裴明头上套着皮帽,一身厚棉袍,矮身躲过一个飞驰而来的雪球,“看我的!”中一个小胖子,迅速转移阵地,躲到树后。
小胖子回身打在树干上,遗憾的跺跺脚:“可恶,没打到!”
裴明大笑,鼻头冻得红红的。
“咱们堆雪人去!”
远处的厨房那边,屋顶烟囱里开始冒出袅袅炊烟,交杂着烟熏味的饭香捉着风的尾巴慢悠悠飘过来。
“叶哥哥,我们得回家吃饭了”为首的小胖看看天,对裴明挥手。
几个小孩都是邻近村庄里的孩子,若再不回家吃饭,爹娘就该来找了。
“等等啊!”裴明跑回内院,不多时拎着个竹篮子,里面都是新摘的黄瓜茄子豆角一类的蔬菜,分成一份份的,用细密网兜装了,每人一小兜,“好了,这是堆雪人的奖励,拿回家吃吧”
不过都是些常见蔬菜,但在冬天却是稀罕物,几个小孩一阵欢呼,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一个长相秀气的小男孩问:“叶哥哥,我们明天还能来找你玩吗?”
“好呀!”裴明笑着模模他的头,“明天请你们吃好吃的,上午都来啊!”
小孩们笑着跑回家,裴明则哼着小曲回到内院。
“我回来了!”嗓门洪亮,透着一股子高兴劲儿。
冯紫英倚在睡榻上喝茶,看他一脸大汗的跑进来,挑眉,“玩够了?”
说着,将手里热茶递给他,裴明想也没想的一饮而尽。
这已经是裴明来到庄子上的第四天了,童心未泯的某人厚颜无耻的顶着少年的外表吸引了一群小屁孩陪自己玩,明明两世加起来都快三十了的说。
“这雪恐怕又要下一夜了。”冯紫英看着窗外密密蒙蒙的雪花道,“风大雪急,得叫他们小心着点,晚上别叫大雪压塌了房子。”
“说的也是,原先我还在荣国府里的时候,就有大雪压塌屋顶的事儿呢。虽然都是些不常住人的。”
吃过晚饭,裴明伏在炕桌上开始写文章。
徐敏启虽给他和贾瑞放了大假,作业也没少留,每日十张大字,隔日一篇文章。
写完后,他觉得嘴有点干,茶壶里的水已经冷了。裴明想起抱厦里烧着热水,捧着杯子就往外走,忽然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