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跟冯三来时,闵郡王已经乱作一团,院子里守卫兵丁们明火执仗,一堆仆役们也拿了棍棒喊打喊杀的捉贼拿凶。
两人对视一眼,避开火光,沿着背人的屋顶脚下轻点,一路模到主院。
冯紫英猫腰来到正房顶上,循着人声扒开屋顶瓦片,伸手挡住落雪,偷眼向屋内望去。
“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了?午间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闵郡王妃握着帕子不住的抹着眼泪。
闵郡王妃轻拭着眼泪,忽然柳眉竖起来,对周围一圈奴才厉声道:“你们怎么伺候的,菊芳院的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几个侍女内侍跪倒在地,不停磕着头,其中一个侍女大着胆子道:“王妃容禀,王爷每次宠_幸新来的少年,从来都嫌我们搅扰,打发奴婢们远着点院子,免得扫了王爷的兴致。”
“哦,依你的意思,是本王妃强词夺理喽?”闵郡王妃瞥她一眼。
那侍女吓得说结结巴巴道:“从、从前都、没出过事,偏、偏偏就、在今晚出事了。”
闵郡王妃拧了眉,“今儿那作死的玩意儿是从哪儿找来的?”她目光在屋内扫视一遍,“李洪生?”
李公公被点到名字,忙站出来道,“王妃娘娘恕罪。奴才也是为了王爷的心思,谁知叶裴明这小崽子如此丧心病狂,竟敢伤了王爷!娘娘一定不要轻饶了他。”
果然是这样。
冯紫英听见李公公这话,大怒之下,差点将瓦片捏碎,恨不得立时跳下去把床上昏睡的闵郡王大卸八块,一并捏死这为虎作伥的死太监。
冯三忙止住他,低声道:“二爷,救人要紧。”
冯紫英狠狠瞪了屋里几眼,将瓦片放了回去。“走。”
两个人错身跳下,轻轻落在一个偏僻无人的院落。
因为决定先去那个菊芳院,冯三回头去捉了个小太监来,蒙着脸装作偷盗财物的强盗逼问他王府布局,小太监吓得话都说不囫囵,连救命也忘了喊,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冯三敲晕他丢到一间空屋子里。
“二爷,都问明白了。”冯三摘下面巾,呼出一口白气,“那个院子在最南边,从这里闯过去,经过一个花园,从湖心亭上穿过去,转过一片花圃就到了。”
“叶少爷似乎并没有被他们抓住,说不定已经逃走了。”
菊芳院外几个打着火把的家丁一边搜索一边说着闲话,冯紫英贴在墙角,伸手捡了两枚石子往东边院子里一丢,“咚咚”两声格外清楚。
“什么声音?”“过去看看。”家丁们果然中计,立刻吆喝着往那边去了。
两人趁机闪进院子里。
冯紫英一脚踹开房门,只见屋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床褥大片的血迹,地面上稀稀疏疏几点腥红的血点子连同几个血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外的走廊上,直到被落雪掩埋的屋檐外,看消失的方向却在南边。
冯三站在他身边不由打个冷战,不为外面的风雪,而是紫英一身冷冽的杀气,正要出言提醒,就见冯紫英冷眼看了一眼主院方向,背过身道,“去南边看看。”——
裴明赤着脚跑在雪地里,脚上已经没了知觉。
他紧紧身上裹着的棉袍,失血之后的眩晕令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墙喘两口气。
远远的巷子里,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了渗入肌肤里,刺骨的寒冷。
双脚实在冻得受不了,裴明找了个墙角避雪,从棉袍里撕下两片里衬包在脚上。
聊胜于无,就当是个心理安慰。
“好冷!早知道就把那孙子的短靴穿走了,太失策了。”
裴明呵着热气暖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场雪,他一路跑到枫叶小院,大门忽然打开,他看到冯紫英就站在自己面前,就像现在这样,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
裴明晃晃脑袋,眼前什么都没有,落雪积了厚厚一层。
“原来是幻觉——”他失望的搓搓手,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大腿上被摩擦到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夜空阴沉,若不是雪地反着点白光,什么都看不见了。
快要宵禁了,得赶快走。
“不行,”他忽然想到什么,抽回脚步。“不能回家。”
那个死太监肯定知道他的底细了,万一回家了说不定会被逮个正着,还会连累老妈。
裴明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能去的地方只有枫叶小院,那里很少有人知道,比较安全。
明轩这个时候大概正到处找自己吧。
自己那样从酒楼里消失了,还不知他会急成什么样……
一阵冷风吹来,裴明打个寒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开始想念紫英的怀抱,想着他总披一件宽大厚实的外衣,伸手一招就能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多暖和。
“咳咳!”冷不防寒气呛入气管,裴明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厉害,眼泪都出来了。
裴明吸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泪水。
明轩……小小的叹息淹没在簌簌落下的雪中——
冯三发现南边的角门外台阶上有血迹,“二爷,叶少爷肯定是从这里逃了出去。咱们沿路找找,说不定就能碰上他。”
冯紫英悬着的心稍微落了落,他点头,“咱们分头找,一个时辰后到枫叶小院汇合。”
“明白。”
冯紫英一头冲进漫天雪幕中。
裴明,千万不要有事!——
“老夫人,外面冷,仔细冻着,还是多穿一件吧。”秋成拿着一件貂裘道。
叶妈妈站在檐下,满不在乎笑道:“你们小丫头就是大惊小怪,我可不是那些贵气的老太太,身体好着呐!从前给人家做工的时候穿着薄棉衣照样出去。很抗得住冻。”
她模着裘衣柔滑的毛面,道:“这东西金贵,不能糟蹋了。”
“老夫人正好穿着,既体面又好看,怎么能说糟蹋呢?”秋成不容她说,小心的披在叶妈妈身上,“冯少爷说了,你尽管穿,要是穿着可身他那里还有,十件八件的都给您拿来,让您换着穿,隔几日换一件,保准一个冬天不重样呢。”
叶妈妈笑:“这个明轩,真是拿他没办法。这孩子比我家的臭小子会疼人。裴明那小子就知道贪玩,今晚又不回家了,等明儿回来了,看我不捶他。”
“少爷跟冯少爷感情好,比亲兄弟还好呢。”春喜笑嘻嘻道,“冯少爷最喜欢逗着少爷玩,就跟哄小猫似的,少爷不理他,逼的急了一爪子下去挠人呢。两个人都挺开心的,我们在边上看了也觉得好玩呢。”
“那叫兄友弟恭,什么猫挠狗咬的?”秋成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春喜冲她做个鬼脸,“你就知道成天文邹邹的,我说的也差不离啦!”
叶妈妈笑着道:“我看春喜这丫头说的不差,那两个小子可不就是这样?我总说裴明有时不够稳重,没想到明轩也这么孩子气。”
说着,她看着漫天雪花,“也不知我那老儿子睡了没。说不定打着灯笼玩雪去了呢。”——
还没到吗?
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几乎捏不住衣襟。
到处都是冰天雪地,晕乎乎的脑袋又开始罢工了,他掬一捧雪揉搓着脸颊,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
热气随着微张的嘴巴不断呼出,随即消失在雪幕中。
裴明缩着身子慢慢走着,受伤的右腿麻木的不听使唤,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移。
肚子好饿,好想念娘做的冰糖肘子,还有炸藕盒、红烧鱼……裴明咽着唾沫,把近来叶妈妈做的所有好吃的统统想了一遍。
想象着它们或香甜软糯,或肉质滑女敕……嚼在嘴里那感觉简直满口生香,滋味简直妙极了。
呜呜,好想吃……
“咕——咕!”
“我去,还是不要想了。”
肚子愈发欢唱起来,裴明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北风呼啸着在头顶上方盘旋着,扑面而来,仿佛要把他吹倒。
他把袍子向上拉一拉,裹住脑袋,低着头继续艰难的顶风而行。
再穿过两个街口就能到了,裴明揉揉发红的鼻头,暗暗为自己打气。
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叉口一辆马车从斜路上拐出来,车上的人大概是急着回家,两匹马儿跑得很快。
一瞬间裴明被撞了出去,重重摔在雪地里。
他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试了几次也没成功。手臂撑不起来,大概是折了。
裴明捂住脑袋,额上钝钝的痛楚。
一股温热的血液从额头上划下来,流进眼睛里——
红光中,裴明看见有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随即陷入黑暗……——
马车猛地停下来,车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怎么回事?”车门吱呀一声,一只手从厚厚的毛布帘内探出,有人问道。
“爷,撞了个人。好像,是个小孩。”车夫提着灯笼走过去看了看,“已经昏了过去。”
“把他抬上来吧。”那人沉吟片刻,道。
“是。”车夫伸手将地上昏迷着的少年抓起来,看他轻松熟练的样子倒像是个练家子。
车内男子将裴明接过来,眼睛停在在少年狼狈的脸上,静静道,“回府。”
“是。”车夫心里虽好奇主人为何改了主意,并不多问,一扯缰绳,挥一挥马鞭,“驾!”
马车转个方向,缓缓消失在街尾。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