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F大附属医院住院部并非静悄悄的。走道里的灯一夜都亮着,很多病人家属或是看护人员,因为床位紧张,交了少许费用后,就领了医院的临时折叠弹簧单人床,睡在走道的两侧。病房里有各种细小的声响传来,熟睡的人的鼾声,翻身时衣物与被子的摩擦声,病人因为病痛而发出的申吟声,有人起夜的悉索声……这一切,让住院部的夜晚充满着“生气”。
作为护士,陆先梅早已熟悉这里的一切。
坐在护士站里值班的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孟玲,年轻的女孩低着头正全神贯注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她不禁感叹,年轻真好。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呢?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玩玩电脑上的扫雷游戏,而且还是在单位里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人的思绪就是这么奇怪,前一秒她还在缅怀自己逝去不可追的青春,下一秒,最近的烦心事又绕上了她的心头。
和丈夫钱亚平分居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对方还是不肯离婚。她想起来怎么能不叹气呢。想到钱亚平,她就更加要叹气了,真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看上这个软柿子一样的男人的哪点?要外表没外表,要本事没本事,去水果摊买个水果老板都欺客跟他多收钱。
只是,想到,这么个跟患了“软骨病”一样的男人,还有那么点“尊严”和“骨气”,即便知道他头上已经戴上了一盏葱翠欲滴的绿帽子,却撑死了不吭声,更不同意离婚,她就觉得窝火。
当然,这顶绿帽子就是身为妻子的自己给他戴上去的。陆先梅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只是继续跟着钱亚平过这种死水一滩的日子,她就一肚子怨气。那个让她产生离婚念头的情人,本来是在住院部住院的一个女病人的前夫。陆先梅对他感到好奇,还是因为孟玲这班年轻女孩子的闲聊。
是怎么样的男人,会跟出轨的前妻还那么和平无事地相处?
后来,等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床上时,这个男人才说出了他离婚的真相:“我不喜欢孩子。”
原来,他不喜欢小孩,而妻子到了希望可以养育下一代的年龄,在发生多次争执后,妻子不再将心中的布满直接当面诉诸。他说,这个前妻为了怀上孩子,做了所有摆得上台面和摆不上台面的事情,从在他的套套上用针扎孔。到用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迷倒他再不用任何安全措施的跟他上床,她真是想孩子想得要入魔了。
到最后,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淡,前妻也认识到,他会给她“播种”的机会几乎为零,所以,她出轨了。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她的终极目的是孩子,至于是不是他的,她反而已经不看重了。
这婚,最终还是离了。两人已经消耗掉了所有感情与热情,反倒在离婚后能够和平相处起来。
能把这些事情都拿来说,也算是自己跟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稳固的一种表现吧。
想到这里,陆先梅不禁露出一阵会心的笑容,孟玲正好玩游戏玩得疲乏,关了游戏顺手把手机往桌上一摆,左右扭着脖子活动活动,见她笑了,好奇地问:“梅姐,你笑什么呢?”
陆先梅立刻敛了笑容:“没事。谁笑了,你啊少对着手机玩游戏,那么小的屏幕,眼睛都玩花了。”
孟玲凑过来,带着一脸暧昧的笑意:“是不是在想那位啊?”
陆先梅白了她一眼。
刚刚跟那男人好上那阵儿,她真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回春”,那次他来医院里找她,举止神态亲昵了起来,正好被孟玲撞见了。小姑娘还算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她跟家里那位正在闹离婚,没出去乱说,不过私下没人的时候就爱逗着她玩。
“一个病人的指示灯亮了,我去看看去。”陆先梅望了望孟玲背后的墙壁,一盏红灯在一群灰色的灯泡中闪烁着,显得格外耀眼。墙壁上面满是指示灯,连接着每个病床床头的一个按钮,只要病人有什么情况,病人自己或是家属就会立刻按下那个按钮。
陆先梅急匆匆地走出了护士站,职业习惯让孟玲也回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道:“哪里有什么指示灯亮了啊?”后面墙壁上那一排排指示灯,都安静地呈现灰色。
“梅姐刚刚按下‘复位’了?”她嘀咕了两句,看着自己刚刚放下的手机,可爱的熊仔手机挂链正好盖住了“复位”的按钮……
原本充满各种声息的走道里,忽然静得有些奇怪。
陆先梅急匆匆地脚步向发出呼叫的病床所在病房走去,她没有注意到,明明应该狭长且有些拥挤的走道里,怎么好像少了点什么。
直到,她来到了那个病房前。
她并没有进那个病房,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进去。
因为她知道。这个病房是空的。
即便目前住院部的病床床位十分紧张,但是这件病房,院里还是让它空着。因为不久之前,这个病房里有个病人死了。
其实,医院里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死个人就要空出间病房,那医院干脆不用开了。其实是因为这个病人的死情况有些特殊。家属和医院双方僵持不下,家属认为女病人的死是院方的失责,医院当然否定这种说法,暗指家属是借机要钱。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上了当地的晚报和电视,如今家属方面更是跟医院打起官司来。
因为种种原因,这个病房医院没有安排出去。
不过,床位空着也有个好处。医院有些惨白晃亮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倒让她陡然年轻了不少,有淡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脸上,她的双颊有红晕一闪而过,因为她突然想起那个男人上次过来,她从夜班里溜了一个小时,两个人在这空房间里的“好事”。
这病房是空着的,根本不可能有病人按下那个呼叫按钮,难道是一场恶作剧?陆先梅一边想着,一边拿出钥匙打算打开病房的门。基于职业守则。她还是要进去看一下情况。但她的脑海之中,已经在飞速地过滤着可能跟自己开这种为玩笑的人。
对了,一定是孟玲那个死丫头。平时为了调试这个病床呼叫监控装置,护士站也有可以控制指示灯的按钮,刚刚护士站就她和孟玲,那按钮就在孟玲手边。
悻悻地做出合理的推测,她正要将钥匙插入锁眼里,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女儿涵涵打来的电话。
宿舍里没有固定电话,她跟钱亚平闹离婚后就带着女儿涵涵出来单独住。但是碰到她值夜班的情况,女儿一个人在宿舍睡觉。她不放心。正好情人送了一部新手机给她,她就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女儿,把自己的号码设置成了快捷拨号,吩咐涵涵有什么事情就打她电话。
不过女儿很乖很懂事,从来没在她上班的时候打过电话来。
所以,她不禁有些担心地接了电话:“喂,涵涵,怎么了?”
“妈妈,我肚子疼,呜呜呜……”涵涵小声呜咽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格外让人揪心。
“你等等,妈妈这就回去。”陆先梅将钥匙收回口袋,一边拿着电话安慰女儿,一边急匆匆地转身就要走。
“呜呜呜,妈妈。”忽然,女儿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还是下意识地转身。
“涵涵?!”她惊讶地发现,女儿果真站在她身后,穿着淡粉色的小碎花睡衣,一只小手里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却使劲地揉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哭,还是没睡醒。
“妈妈,呜呜呜……”涵涵低着头,齐耳的短发和整齐的刘海正好盖住了她小小的两侧脸颊,陆先梅本想拿出面纸为她擦擦脸,只听她委屈地说道:“我肚子好痛。”她连忙将手按在了涵涵的肚子上:“是这里吗?”。
“呜呜呜,肚子都很痛。”涵涵的回答不甚清楚。
陆先梅虽然只是护士,但在医院里待得久了,自然知道,小孩子不会表达自己的不舒服,于是只要难受,就一律说自己肚子疼。
“走,妈妈带你去找秦阿姨看看。”陆先梅口中的“秦阿姨”,是儿科的一个内科医生,跟陆先梅处得不错,她今天晚上也值儿科的夜班。
“唔。”涵涵低低地回答。陆先梅将她抱了起来,她顺势整个人趴在陆先梅肩头,小小的脑袋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陆先梅朝着前走,她的脸则向着后方,轻轻地抵着妈**耳垂,仿佛昏昏欲睡。
陆先梅抱着女儿软软的身躯,急匆匆地往电梯那里赶,忧心女儿健康的她又一次忽略了周围的不对劲。即便这病房是在走道的尽头,只需继续向前走,就能走到电梯。可是,她若是转身,就会发现,原本还只是寂静的走道,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起夜的病人,查房的护士,睡在走道边的家属……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她抱着女儿,慢慢地走进了一个其他人进不来的寂静世界。这静谧,让人忽略它时那么自然,注意到它的瞬间,却又那么恐惧!
在电梯的门打开的瞬间,她正要一脚踏进电梯里,口袋里的手机却陡然响起悦耳的铃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婉转悦耳的轻音乐,此刻却吓了她一大跳。
一手抱着女儿,她顾不及看看来电显示,直接按下了接听键:“喂?”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啊?爸爸打电话来了。”女儿涵涵正常无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平稳地传入她耳中。
可是,这一霎那,陆先梅却被电话中女儿稚女敕的童音骇得整个人瞬间僵住!
女儿明明自己抱在怀里。
那么,电话里的人,是谁?!
她恍惚间猜测自己是不是值班的时候睡着了,怎么会有这么怪诞的事情发生?
“妈妈?”涵涵的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地传来,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也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即便带着睡意,女儿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女乃声女乃气的,明明就是涵涵的声音。
怀里的涵涵小脑袋微微动了动,陆先梅能听见她的刘海摩擦自己耳廓时轻轻的沙沙声。“妈妈,怎么不走了?”她嘟囔了一句。
陆先梅的手指慢慢地移到了“挂断”的手机按键上,可是转瞬间却又移开了。
她轻轻拍了拍涵涵的背:“妈妈电话没接完呢,一会儿就走。”
其实,她不知道是不是该走。应该说,她有些弄不清楚,明明女儿就在自己身边,为什么电话里又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女儿?
涵涵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妈妈,我们走吧,我肚子疼。”
“马上就走,马上就走。”陆先梅安慰着她,心里并没有拿定主意。这时,她才发现了周围的不对劲,为什么四周这么安静?
她熟悉的住院部走道,从来不是这么安静的。
一股凉气慢慢地从她脚心往上爬着,就好似一枝看不见的藤蔓,慢慢地缠绕绞住她的双腿,让她迈不开步子,然后慢慢地侵入她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腐蚀进入她的内脏。
“涵涵啊,你看见什么人了吗?”。她问怀里的女儿,因为她是正面抱着涵涵的,她面对着电梯的同时,涵涵看的就是她背后。
“没有什么人啊,妈妈。”涵涵回答。
没有什么人。
陆先梅的脑子好像忽然卡住的齿轮,“咔崩”顿了一下后,才将涵涵的话消化理解。她没有说话,而是颤抖着举起手机,轻轻地对着话筒处“喂”了一声。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到了氧气稀薄的高原,说话变得那么费力。
“妈妈。”涵涵的声音继续在电话那头响着,“爸爸打电话来说……”陆先梅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下去了。
怀里的涵涵呜咽了一声:“妈妈,我肚子疼,我们去找秦阿姨看看吧。”
陆先梅没有吱声,虽然她听不进去电话里的声音,但是却没有将手机从耳边移开。
“涵涵啊,我记得,你很怕秦阿姨的啊,怕她让你打针和输水,之前每次你都又哭又闹地不肯去,怎么今天这么乖?”陆先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
“我肚子疼,想快点好啊。”涵涵的回答倒也没有漏洞。
可是,陆先梅还是没有往前走。
听见电话里的涵涵说了一堆话,她虽然没有真的听进心里去,还是回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怀里的涵涵忽然焦躁起来:“妈妈,你怎么还在接电话,难道我没有电话重要吗?”。
陆先梅的背不由一僵。
“难道”不是一个涵涵这种年纪的孩子会运用的词,而谁比较重要这种问题更加不是她回去思考的。
如果说,电话的那头才是自己真正的女儿,那么此时在她怀里的这个小孩,又是谁?!
一切的迹象都显得可疑起来。涵涵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自己从宿舍跑来这里?而且这么准确地找到她?就算涵涵经过了护士站,问了同在值班的孟玲,但是孟玲断然不会让小孩子自己找来这边的,涵涵自己又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来到这病房前找到自己的?
退一步,就算孟玲一个人在护士站值守,不方便带着涵涵来,涵涵自己也聪明地找到了病房的位置,可是,为什么她没有跟自己当时一样,从护士站到病房那条走道走来,却出现在自己的背后?
陆先梅忽然想起来,刚刚她走到那发出呼叫的病房前时,四周似乎就已经十分安静了,可她并没有听见涵涵的脚步声。
再仔细想想,虽然涵涵穿的是一身她为她买的睡衣,声音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可是,认真回忆一下,她从出现就一直低着头,自己根本没有真正看清过眼前这个涵涵的脸!
“妈妈,你在想什么啊?”涵涵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稚女敕,却一点也不可爱了,反而带着一股阴冷,让陆先梅想起医院消毒柜里那些冰冷的手术器皿。这声音就好像针筒上的针尖,没有温度却又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会刺入她的肌肤,抽取她的血液。
她想要不着痕迹地拉开涵涵,实际上,她已经偏向于怀里的孩子不是她真正的女儿这种想法了。
但是,她握着涵涵手臂的手刚刚用力,还没动起来,涵涵已经细声细气地叫了起来:“妈妈,你干什么啊,我疼!”
只是这声音已经激起不了陆先梅心中的母爱了,倒有点像是催命符,逼迫着她用了更大的力气,想要拽开涵涵环住她脖子的手臂。
谁知,那小小的双臂却好像藏着无尽的力量,她的拉扯没有让对方松开,反而对方更加用力地勒住她的脖子,她感到喉管一阵生疼和缩紧,夹杂些干呕、窒息的感觉立刻将她包围。
“我说我疼,你听不懂吗?”。‘涵涵’动作亲昵地将脑袋靠在她的颈窝处,对着她的耳朵小声且恶狠狠地说。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温热的呼吸吹拂陆先梅的耳朵,有的,只有彻骨的寒冷。
她绝对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的头发忽然变长,原本可爱的小BOBO发型瞬间长得长而杂乱,仿佛一张蛛网,顷刻罩住陆先梅的整个头部,陆先梅看不见前方,不禁松开双手想要去扯开这头发丝编制的网,却只是徒劳,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看就要窒息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