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识字之后,桃花庵中的藏经阁便是她待的最长久的地方,至今犹记得许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名为《九州异怪集》的泛黄小册子,其中便有这样一段:积雪成妖,净白无暇,绝美非常……
初识这段文字,正值豆蔻好年华,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便一遍遍的想象着雪妖该是如何令人惊艳,以致入梦也月兑不开那模糊的影像,纯白的一切,唯独看不清样貌,如今惊鸿一瞥,面前立着的白衣男子顿时与梦中的雪妖重合了,好像活月兑月兑自那小册子中走了出来。
兮若一直觉得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碧桃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待到见了这男子的面容之后,十几年的观点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原来这世上最美的景致并不是首阳山上的碧桃花开,而是站在紫藤帐里的雪妖!
她将他当做妖看,却还是禁不住好奇的探出了手指,今日的阳光大好,先前她坐在院子里将自己晒得十分慵懒,这样的好天气怎会有雪妖出现呢?
那一双别致的丹凤美眸冷淡的扫过她探出的手指,却未做任何反应。
她的指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触上了他宽大的袖摆,软滑沁凉,当真冰雪雕就一般的感觉,凉意一瞬间便沿着指尖传及全身,好像将她一并结成了冰,心下一惊,不知是该缩了手,还是继续触模看看他是否当真站在她面前。
“玉公子?”
听见这怯生生的一句,兮若才借势缩了手,转过身看着追过来的春儿,也不知这丫头是跑得急还是怎么的,脸上竟现出一抹可疑的绯红。
春儿碎步小跑的来到兮若身后站定,伸手拍了拍自己还在喘着的胸口,小声道:“公主,您让春儿好找。”
兮若现出了温和的笑,安抚道:“我又不会插了翅膀飞了,你怕什么?”
春儿垂了头,不知该如何应兮若这一句,她是不敢说的,若然看不住兮若,她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岂会不怕?
一直静默立着的男子见兮若转过头去对着远处跑来的侍婢,嘴角勾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没出只言片语,转身径直离去。
待到兮若再回头,已经完全没有了他的身影,伸手轻捻胸前垂着的一缕发丝,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喃喃道:“春儿,你可瞧见了雪妖?”
春儿自那人转身之后,脸上便显了落寞,听见兮若这样的一句,有些莫名,不解道:“公主,什么雪妖?”
雪妖是兮若的一个梦,春儿怎会懂得,自嘲的笑了笑,换了个说法,“先前这里可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出现过?”
春儿愈发不解的看了一眼兮若,随后重重的点头道:“玉公子刚刚离开,公主是说他奇怪么?”
“玉公子?”兮若将尾音拉得长长的,看来春儿当真是知道那男子的。
兮若也才起了个头,春儿便径自说了起来:“上至娘娘,下至奴婢这样新来的小宫娥,没有不知道玉公子的。”
兮若心头一颤,并没有立刻应声,抬头看了看太阳,出来的够久了,该要回去了,默不作声的转身,春儿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走向僻静的院子,进了院门,紧随其后的春儿落了闩之后,兮若才好似不在意的说了句:“能自由行走于宫中,看来这个玉公子很是不同呢!”
春儿顿了片刻,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雀跃,声音也沉闷了许多,弱弱的回了句:“他是十四公主府的人。”
……
西海池畔凝阴阁
“我这里到景福台后面的紫藤苑,要经了鹤羽殿、穿过北海池、还要绕开望云亭,十四公主府在西城,你素来只走安神门,首先便要经我凝阴阁,如何想,也不会顺道路过紫藤苑,这我便猜不透了,平日里便是我这般清净的地方也极少光顾的玉公子,今日怎有如此雅兴,绕了这么大弯子欣赏起宫中风景了,可不要告诉我,你近来发现那紫藤苑中有值得你好奇的物事。”
淡淡的药香飘在有些清冷的角殿里,此时说着话的男子,身着素袍,气息恹然的倚在软榻的靠背上,他的面容虽消瘦苍白,却带着调侃的笑对着立在屏风前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收回流连在屏风上的视线,莞尔轻笑,不甚在意的说道:“九殿下又换了屏风。”
被尊为九殿下的男子微愣,随后轻喃道:“转季了,我不能亲见大江南北的好风景,换个屏风,总还是可以的。”
说话间不觉透着几分忧郁,可随后便转了语调,声音也作势抬高,拉着长长的尾音道:“雪歌,莫要转了话题,我是不信你会平白去那里。”
相伴许多年了,只消一个眼神便能猜到对方心思,又怎能不懂九皇子缘何频频更换这里的屏风。
德昭帝一生共育十八个子女,七个公主,十一个皇子。
德昭十五年,十八皇子早夭,宫中旧闻传其被安贵妃毒杀,之后德昭帝赐白绫予安贵妃,安贵妃的尸身不知葬往何处,而安贵妃唯一的女儿——皇十八子夭亡前最为得宠的十七公主在安贵妃死后也不知所踪,与其一道消失的还有新寡回宫小住的平盛长公主凤莞。
后来有人说平盛长公主受德昭帝密旨将十七公主带出皇宫,省得德昭帝见她心烦;也有人说平盛长公主出嫁十几年无有生养,回宫备受冷遇,为人处世愈发阴晴不定,却对十七公主甚是偏宠,听闻德昭帝欲用十七公主给十八皇子陪葬,连夜将十七公主偷带出宫……
那些已经是很远的旧事,众说纷纭,到底哪个传闻是真的,除去德昭帝和平盛长公主,怕是无人知晓。
安贵妃死后,德昭帝为补偿痛失爱子的张淑妃,特提升她为皇后,自此,宫中一直死寂,再无新出皇子或皇女。
安贵妃三周年祭日,二皇子偕同四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逼宫,结果那一日又添了四位皇子的祭日,而十皇子与十三皇子虽未到场,也被查出事前与二皇子有频繁的往来,牵连颇深,被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太子郁郁寡欢,镇日沉迷酒色,半年后的一日宿醉,竟写反书,大骂德昭帝昏庸,天将亡南国等等,被其幕僚揭发。
太子本性纯良,德昭帝只当他一时糊涂,心生不忍,却碍于礼数将其流放,本想着过两年他知错冷静了,便召他回京,不想获罪的太子变本加厉,途中酒醉,失足落水,溺毙。
那时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年幼不知事,不过先前总怨天道不公的九皇子却在背过人之后,对玉雪歌慨叹:“原怪老天偏私,却是摆了这样的算计——若我不是这样一个病身子,想来如今你要见我,该是拎了纸钱去皇陵了……”
那话九皇子只说了一次,自那之后,九皇子便转了性格,淡薄非常,许久也不踏出凝阴阁一步,鲜少与人接触,不再以皇子自居,更愿旁人称呼他为凤九。
这一晃又过了许多年,好像一切都太平着,可私下里的暗流涌动,便是他这足不出户的闲散人也心知肚明,可他全不理会,唯独玉雪歌被凤仙桐要去的那一回,他去见了德昭帝,那时才真真的明白,这宫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好在凤仙桐并不约束玉雪歌的行为,玉雪歌还可以时时回宫来看看凤九,一如眼前这般毫无间隙的说些敏感话。
静默了片刻,玉雪歌笑着回了凤九的疑问,“公主这些日子总在我面前念叨,不好置若罔闻。”
听他这样的说法,凤九眼中的怀疑更深,斜睨着玉雪歌,不屑道:“换个人说这话,我是信的,但是此话出自玉公子之口,我只能感叹,又失了个可以畅快说话的人。”
玉雪歌复又将视线转到了凤九新换的江南春|色屏风上,漫不经心的应道:“进了公主府这么久,也就是墨将军进京,我才清闲了几日,她既给出了要求,倒也是个机会,安她之心,得我自在,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