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铃脆响,倒是打散一院清冷,一身药香较之平日更浓,步调从容优雅的仿佛先前张皇后那一剑只是一场梦魇。
雪歌受伤这样的大事,自然有人跑前跑后,却被他几句话打发了,回到这闲人免进的院子,抬头扫了眼黑漆漆的房间,随即浅笑着摇了摇头,推门而入,本应寂寥的房间里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就在他进来的同一瞬,黑暗中传来极轻柔的一声呢喃:“属下见过公子。”
虽房间里漆黑一团,可雪歌还是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声音主人的位置,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矮身坐于八仙桌旁,轻声道:“起吧。”
却原来那声音的主人此刻正跪于八仙桌旁,听见雪歌的话之后,迟疑了片刻,却未曾起身,轻叹一口气,幽幽道:“请公子恕属下妄为之罪。”
雪歌静默片刻,转手用火折子点燃了桌上一盏鎏金灯,融融灯火亮起,也叫人将趴跪于地的女子端看了个分明,她身上是黑色夜行衣,自额头到唇上覆了个铂金的面罩,缩手缩脚的很是恭谨。
灯火亮起的一瞬,女子瑟缩了一下,却不敢抬头去看雪歌,雪歌莞尔一笑,淡声道:“你此番来得正好,我正欲寻你,起身说话。”
女子迟疑了片刻,随后快速掠过雪歌的笑脸,这才战战兢兢的站起了身,随后垂头躬立一旁,须臾,听雪歌淡声道:“说罢,闷着心里不痛快的。”
这一声令女子身子明显的抖了抖,不过抖过之后却果断的启口道:“公子本是我姐弟二人的恩人,没公子也就没我姐弟二人的今日,属下知这话不该,却还是禁不住要说,柳柳早已心灰意冷,只求助公子达成夙愿,可锦槐却是柳柳唯一的不舍,他虽在百芳阁里待了很长一段时日,说到底,终究没柳柳看得通透,他先前只是对凤兮若心存不舍,又带着些好奇的心动,只需将他带走,他心中分明自己与凤兮若并无可能之后,便会断了那念想,如今公子这样的安排,属下只怕他陷进去了,可最后也只能得了个凄凉的下场。”
雪歌的脸色白的有些不真实,当真就像一块羊脂玉雕琢出来的玉人一般,微微垂着眉目并不去看有些激动的纪柳柳,伸手为自己斟了碗凉茶,端起之后,浅浅的啜了口,淡淡出声道:“你又如何知道锦槐就一定会得个凄凉的下场。”
纪柳柳始终不直视玉雪歌,她怕对上了那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银眸之后,再无开口为锦槐争取的勇气,听雪歌出声了,纪柳柳顿了顿,声音已无先前的激昂,幽幽道:“属下虽只与凤兮若见了几面,却知她那样的女子如夜下明火,会吸引飞蛾相扑,她——锦槐爱上她,不可能会幸福,他也只能是个寻常的扑火飞蛾罢了,而且,墨将军绝对不会坐视锦槐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凤兮若相好,招惹了墨将军的恨意,锦槐也不会得了舒服日子,而且那一夜是墨将军让属下在凤兮若胸口处刺上了一根墨色的华羽,凤兮若当墨将军是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了她,可那夜属下看得清楚,从属下第一针刺下去,墨将军就未曾移开过视线,他眉头一直未曾舒展开,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目光也隐隐透着不舍,墨将军这些年与很多女人有过接触,可从未出现过那么强烈的占有欲,想尽办法向世人宣示那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嗒的一声打断了纪柳柳的话,纪柳柳身子又开始抖,她看着地上混着茶迹的碎玉碗,扑通一声跪在了碎玉碗前,颤声道:“属下不该妄议墨将军,公子恕罪。”
雪歌擒了块素白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手,声音淡得近乎飘渺,“手滑了,你起吧。”
纪柳柳犹豫了片刻,复又缓缓的站起了身子,耳畔是雪歌继续飘渺的声音,“只要我还在的一天,就不会让他们两个心无芥蒂的在一起,即便不是锦槐,也会换旁人去,既然锦槐喜欢她,就该让他去争一回,我曾说过,只要锦槐选择了带她走,我会成全他的想法,若凤兮若不识时务,锦槐却执意,那就让她服下忘忧水,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当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后,还不好处理么?”
听雪歌如此说了,纪柳柳也不好再坚持,且雪歌说话从未出过偏差,纪柳柳想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老天保佑凤兮若爱上锦槐
纪柳柳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已是滴水不漏,可随即听见雪歌继续道:“若实在担心锦槐,就拿这个去给凤兮若。”
不解的抬头,一眼就看见雪歌手心上躺着的小翠玉瓶,纪柳柳瞪圆了眼睛盯着那玉瓶,老半天也只能错愕的问一句:“现在就让凤兮若服下忘忧水?”
雪歌笑着摇头:“若让凤兮若忘掉墨羽先前的种种,你觉得可是步好棋?这是长眠丹,吃下之后,人会一睡不醒,直到耗尽心脉而亡,也算是我做一桩好事,凤兮若如今被墨羽用毒养着,活得委实辛苦了些,这样睡下去,给她一个解月兑,也给被困在这局棋中的每个人一个痛快,你说,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买卖?”
纪柳柳脸色白了白,探手向前,却在距那玉瓶寸余的距离时猛得缩回了手,然后恭谨道:“属下知错,断不应妄图搅扰公子的计较,今后锦槐是悲是喜,全看他的造化了。”说到这里顿了顿,不知是说给雪歌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补道:“锦槐这般细致的人,又一心一意的待十七公主好,她一定会喜欢上锦槐的。”
玉雪歌笑着将玉瓶搁在八仙桌上,柔和道:“你知我这里有此物便可,若不生变故,我亦不会走险路,毕竟眼前是非常之机,从长计议太耗时间。”
这一行已经有了结果,纪柳柳倒也敢抬头去看玉雪歌,明明灭灭的光影落在他绝艳的面容上,拓出惊心的华美,明明近在咫尺的坐在那里,却让人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似乎他的人比他的声音更加的虚无缥缈。
纪柳柳愣了愣,这样的雪歌她看了十年,本以为已能淡然,却依旧管不住思绪的澎湃,可静下心之后,却又觉得今夜的玉雪歌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她最开始看他那一眼,只是匆匆一瞥,见他并未生气就垂了视线,如今这一眼才发现了他的异样,沉吟间闻见房间内的的药味较之平日浓了许多,这药味是来自雪歌的。
想到这里,倒也忘记了分寸,两步挪到雪歌身后,瞧着他已被血水浸透的外袍,身子一颤,惊诧道:“公子受伤了?”
雪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不甚在意的回道:“无碍。”
纪柳柳颤抖着手向雪歌的伤口靠去,却在触上那浸着血水的外袍前被玉雪歌回手扫开,他的视线透出了一丝冷淡,声音却还是先前的平和:“除去墨羽之外,你姐弟二人是我最为得意的杰作,若只因放不开我这个小伤,折了你的寿命,日后说起来,岂不是一桩笑话。”
这一番话说得纪柳柳眼圈湿润,却非因被雪歌诘责所致,她并未忘记他的血究竟有多毒,就是不曾忘记才伤心,因即便他受伤了,她却无法靠近半步,曾经幻想过他不接受她是因先前公主府中的下人也担心雪歌的伤口,可雪歌说不用他们照看,他们明面上依旧紧张着,暗地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因处理不好,不小心沾上了雪歌的血,怕是无法熬到见明天的太阳了,站在他身后,闻见的药味更浓,别人的血都是腥的,可他的却是浓浓的药味,那是真真浸润到骨血间,抹不开化不去,属于他的味道。
纪柳柳说话夹杂着遏制情绪后的鼻音,“属下听闻张皇后在公主府里等了一天,想来是她伤了公子,可公子的本事,如何就让她轻而易举的伤了您呢?”
失血后总会有些口渴,雪歌从新为自己斟满一杯凉茶,轻啜了口润了润唇,淡淡道:“后天牟刺会邀墨羽出行,那对锦槐是个机会,这是明面上的相邀,若张皇后得了消息,自然也要惦着,她此番是下定决心要凤仙桐嫁给牟刺的,这次断然不会让我同行,如此,我便顺了她的意,负伤在床不是妙哉?”
纪柳柳眨了眨眼,很快便想明白了,“公子打算让属下扮作您的模样留在公主府中?”
雪歌莞尔一笑,颔首道:“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明晚准时过来。”
纪柳柳深深的凝了雪歌一眼,随后拱手遵令,沿密道离开。
就在纪柳柳身影隐入密道内片刻,雪歌手中原本完好的玉碗顷刻碎裂,冰冷的茶水落于桌面,少许溅在他白色的袖摆上,水迹润成一片诡异的图形,衬着他白的惊人的手腕,说不出的悚然。
片刻之后,孤寂的房间内响起绢帛碎裂声——雪歌银色的眸子间流转着较之墨羽更暴戾的狠觉,伸手撕开了身上的衣物,扬手一挥,桌上灯盏熄灭,屋内黯淡前,隐隐可见他弧度完美的颈子上悬了块莹润的龙形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