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百般计较,他诓她的事情委实太多,一时半会儿难以确定她突然想到的是哪桩,他若声辩错了,反倒把自己卖了,索性缄默不语,只用那双看似无辜的眼将她望着。
须臾间,他已从设计她投潭想到骗她以夫妻相称,不想她并不等他辩驳,煞有介事的开口指责道:“你这个人实在太坏了,你先是打算苦死我,奈何我不上当,然后就诓我一人一半,说给我心理平衡,可每匙都先自己吃,然后让我吃你的口水,叫我如何能心理平衡了?”
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换做旁人看来十分亲密的事情,到她嘴里就完全变了个味道,雪歌很想摔了碗不理她,可心中已发了狠,到嘴边却改了意思,“那好,让你先吃,我等着吃你口水,让你彻底平衡。”
他阴沉着脸,咬牙切齿的瞪着她,她似浑然未决,连连点头,“这样极好、极好”
见她如此,他实在气不起来,化为幽幽一叹,道:“真拿你没办法。”
她抿着嘴笑得甚招摇。
进了十月以后,她的肚皮凸显的日益明显了起来,时常喊饿,雪歌便在夜里为她加了一餐,晚饭吃过之后,兮若便睡了,半夜饿醒,睁开眼,正对上坐在床沿,侧身给她掖着被子的雪歌。
兮若伸手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原辰,好饿。”
雪歌轻声道:“粥热着呢,起来吃。”
兮若迷迷糊糊的抬高双臂揽住雪歌的脖子,雪歌拥着她的腰背将她搀坐起来,随后用棉被将她完完全全裹住,转身将温在热水中的粥碗端到她床上的小几上,伸手执匙,盛了半匙粥送到兮若嘴边。
兮若观察着那粥的颜色,确定和晚上那碗是不同的,这才抬头对着雪歌笑眯眯道:“原辰,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雪歌不置一词,将粥送进兮若嘴里,看着兮若先前笑盈盈的表情顷刻变色,好在她不会乱吐东西,待到她极其困难的吞咽下那口粥之后,雪歌二话不说,直接盛了一匙送进自己嘴里,浅笑道:“一人一半。”
她是饿极了,即便这粥恁地难吃,她还是勉强吃进去了,吃完后愤愤道:“原辰,你是故意报复我么,我是个双身子的人呢,你怎么忍心叫我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我警告你,下次还是这样的,我就饿死肚子里的孩子。”
雪歌沉默了许久,到底开了口,“这粥里掺的药,据说——可以防难产。”
兮若一愣,雪歌已起身端了空碗快步迈出辎车。
小花是在兮若醒来之前才钻进棉被的,见雪歌走了之后,突然从棉被里钻了出来,蹲坐在床上看了车门半晌,随后转身就咬住了兮若的袖摆,欲拽着她下床。
兮若懂它意思,静默片刻,随即起身披了斗篷就随着小花走出了辎车。
月初的野地,四下漆黑,难以分辨道路,好在有小花引着走,听水声潺潺,隐约可见一抹白影蹲在溪边,兮若侧耳聆听,老半天才明白雪歌是将先前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了出去,心头一揪,难以言喻的滋味瞬时由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不由自主的悸动着,幽幽的唤:“原辰。”
那白影一僵,随后站起了身子,伸手拂过嘴唇,却并未转过身子,只虚弱道:“你出来作甚,这么冷的夜,是打算冻死我家子嗣么?”
兮若并不理会他疏离的口吻,执意要个明白,“为什么?”
雪歌仍未转过身子,只若有似无的笑了一声,道:“没什么,我知小孩子都希望有个娘,不想我家孩子受委屈罢了。”
兮若仍旧执意的追问:“这不是我想问的,我问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吐掉?”
雪歌的身子绷得愈发紧,有些事情始终要面对,沉默良久,终究出声,“你说曾怀疑自己是个妖精,于我来说,被人怀疑是个妖孽并不稀奇,无情无欲,只为了一个目的存活,你只是哭不出来,我却连正常人的生活方式都无法实现,四岁之前,我的家乡和南国是不通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出使南国的使臣带了些南国的糕点回返,看上去真好吃,我母亲极其疼爱我的兄长,待到他吃够了,那糕点也没了,四岁的我连梦中都是那糕点的味道,后来到了南国,时常见到那种糕点,终于得偿所愿,却已无法分辨那糕点是咸还是甜了,且吃过之后,上吐下泻,之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任何食物,蕴娘,我早已算不上是个真正的人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兮若久久的沉默,待他说完后,她已站在他身后,他知道她在,却没想到她竟自他身后抱住了他,将头枕靠着他的后背,半晌,轻声道:“原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若当真忘不掉就说出来吧,我与你一起担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轻松,不是么?”
雪歌身子绷得愈发的紧,低头看着缠在腰间的手臂,心中几番浮沉,终未成句。
翌日风雨飘摇,兮若闲时捧着个小手炉,坐在窗边伸手撩起帘子一角,看着罩顶铅云,喃喃道:“这一场雨之后,便是真正的冬了吧?”
雪歌坐在对面望着她,听她呢喃,轻笑道:“不喜欢冬天?”
兮若瘪瘪嘴,道:“冬天太辛苦了,都冻死了,还怎么喜欢啊”
雪歌今日心情实在的好,有兴致同她说笑,“听上去很很严重。”
兮若点头道:“可不是么冻死我不要紧啊,冻死你最在意的孩子就不好了,原辰,我不想过冬天,你叫它回去吧,直接过春天就好了。”
雪歌莞尔道:“你当我无所不能,还懂得呼风唤雨,改写时令。”
兮若挑眉道:“咦你不是妖怪么,妖怪不都会呼风唤雨么,难道你是个半吊子妖怪,你师父教你的时候,你莫不是都在想着谁家的闺女漂亮,晚上抓回来一起困觉,然后生出一堆小妖怪什么的吧?”
雪歌扯了扯嘴角,叹道:“是,整天想着困觉,浑浑噩噩的,埋了种儿之后才发现种错了地……”
他的话没说完,兮若已将捧在怀里的手炉砸了过去,生生的阻断了雪歌后面的话,兮若低头抚着凸出的肚皮,絮絮道:“宝儿,娘不对,给你认了爹之后才发现所托非人,这个家伙咱们不要了,娘稍后一定给你找个体贴善良的完美爹爹,
那本关于女王她姥姥‘众乐乐’的书被他毁了个彻底,那时小花蹲在他身边,一双圆眼睛巴巴的望着那散在风中的碎渣子,呜呜咽咽,兮若说喜欢那书,不过那书不见了,也没见她怎么找,她近来十分忙碌,大半的时间都耗在缝缝补补上了,雪歌猜想她许是兴趣使然,如此短的时间内,她在女红方面的进步极其明显,她做了许多小衣裳,春夏秋冬一应俱全,且一件比一件大,那次他给她端饭,偶然发现她手中捏着的衫子是先前做的那件两倍大还有余,见她专心吃着饭,试探道:“这件你剪得大了些。”
她随口应了:“哦,万一我不在了,他穿着这些小衣裳,就像我一直陪着他一样,要让他知道,其实我是爱他的。”
原来她并不是喜欢女红,她看上去极其平静,却在心中做着准备,都说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他看着她专心致志的表情,却暗暗咒骂着该死的直觉,他广集药典,尽可能详尽的搜罗出各式药膳,原来,他也会害怕……
日渐偏西,秋雨更急,转过柳暗花明,已见炊烟渺渺,雪歌现出笑容,眼前便是永安镇了,兮若扒着窗缝看着笼在水雾中的小镇,兴冲冲的说着:“我曾梦见过这个的地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这里过平淡幸福的生活,一直以为那是仙境,却原来当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雪歌挨靠着她看向水雾缭绕的小镇,轻笑道:“这里叫永安镇,我们这个冬天要在这里度过,今天晚上你就不必再缩在辎车里受冻了。”
兮若兴奋道:“真的?”猛然回头,对上了雪歌近在咫尺的脸。
雪歌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跟着现出不掺一丝杂质的温文浅笑,柔声道:“真的。”
他的唇近在咫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兮若狡黠一笑,伸手轻抚上雪歌的脸,在他不及反应过来之前,瞄着他莹润的唇亲了上去,随即快速退离,笑嘻嘻道:“偷袭成功。”
雪歌愣怔的抚上自己的唇,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半晌,才轻声道:“你这个女人,真是……”
兮若得意洋洋,雪歌目光一眨不眨的绞着她,到底连半句苛责都说不出口。
雪歌说前面不远就是他买下的小院,兮若很是期待,撩起帘子向路的彼端看去,不想竟瞧见一个女子怀中抱着个什么,跪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不停的拍打着门板,她身上穿着不合时令的单衣,被滂沱的大雨淋了个透彻,辎车行进,兮若隐约听见那个女子沙哑的哭喊声:“石先生行行好,救救我的昭儿,求求你们开开门,救救我的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