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五更的梆子响起时,兮若突地睁眼。
依着先前算好的日子,这个孩子已过了产期,是以雪歌许久都不曾合眼,他依然整夜拥着兮若,却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睡颜,此时见兮若突地睁眼,雪歌立刻警觉,轻声问道:“蕴娘,不舒服了么?”
兮若目光发直的盯着床上悬着的厚幔帐,喃喃低语:“原辰,院子里的碧桃树,开花了没?”
雪歌心头一颤,伸手轻扫开散在兮若额前的一缕碎发,哄慰道:“还不到时候呢,莫要着急?”
听雪歌的回话,兮若慢慢转过视线对上他的脸,嘴角绽开了抹柔和的笑,声音却透出一丝落寞,“还是等不到了。”
雪歌伸手攥住兮若和他一样冰冷的手,她的笑容竟和当初投潭时一般无二,叫他不由自主的惶恐着,略有些颤抖道:“蕴娘……”
兮若依旧笑着,抬高另外一只手抚上雪歌的脸,视线却是飘忽的,声音虚无,“原辰,我想要一身新衣裳。”
雪歌勉强扯出了抹温和的笑,道:“等你生完了,我去给你买许多许多新衣裳。”
兮若摇了摇头,坚持道:“我只要一身就好,要大红的颜色,就像那个时候在平水县的成衣铺子里看见的那种。”
雪歌点头,“我记得。”
兮若飘忽的视线终于凝在雪歌脸上,眼神也灵动了起来,声音透出小女人的柔媚,徐缓道:“再给我买朵红色的绢花,还要红色的绣鞋。”
雪歌应道:“都买给你,红被、红褥、红幔帐、红头巾……”
兮若吃吃的笑,见她这般笑,雪歌也绽开了笑容,可须臾那笑便凝滞在脸上,因为兮若复又补充道:“如果我挨不住,就切开肚子将孩子拿出去吧,念在你我有过这一场情谊的份上,不要用寿衣敷衍我,我想要身嫁衣,如果可以,把我送回首阳山,埋在碧桃树下,我由碧桃来,当以碧桃归。”
雪歌悚然道:“蕴娘,你胡说些什么呢”
兮若依旧笑着,轻声道:“原辰,你爱我么?”
雪歌终是没能正面回答兮若的追问,只是看着她眼底乍现的灵动慢慢回复寂然,最后垂了眼皮,飘忽道:“原辰,现在就去买新衣裳好么?”
静默片刻,雪歌伸手去掀盖着兮若的棉被,不想兮若竟伸手压住了被面,雪歌顿了手,抬眼看向兮若,见她脸色十分不好,不再迟疑,抓了她的手腕,猛地掀开棉被。
白色的衬裙上隐见斑斑点点紫黑的颜色,雪歌心头又是一抽,目光透着不确定,紧紧的绞着兮若,问道:“首阳山,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兮若笑道:“刚刚。”
她果真是要临盆了,那紫黑的颜色有可能是血,也可能是羊水,随着胞浆破,将体内积存的毒液一并排出体外,他断不出随着那些毒排出后,她会记起多少,内心难遏惴惴,不知是害怕她出变故还是记起从前,将这些日子的恩爱一扫而空,以仇恨的目光看他。
为防事情突然,雪歌几天前便将从别处高价请来的好技术稳婆安排在了对街客栈内,几步的距离,出去片刻便将三个稳婆全都叫了过来。
隔壁吴婶听了动静,将廷昭交给自己的女儿看管,过来帮着做些烧水,打下手之类力所能及的活。
雪歌被阻在门外,噪杂了一阵,天已大亮,他有些坐立难安,想着先前兮若同他说过的那些话,踌躇片刻,还是开口跟吴婶说要兮若想要些东西,他出去买回来给她。
吴婶子一把年岁,早见惯了女人生孩子,且兮若平日气色十分的好,倒也不很当事,听雪歌说要去买东西,言说快去快回,复又交代了些可能需要的零碎东西,便让雪歌出门了。
街头的成衣铺子,街尾的馆子,雪歌跑了个遍,其实吴婶方才交代的那些零碎东西雪歌早已备了个齐全,可还是害怕有了缺失,又多买了一份,盘算了一下时辰,正常情况下孩子该生出来了,遂让闻讯赶来的段郎中分担了些东西,两个人一起回到小院。
那时吴婶已经开始频频抻头向兮若的房间瞄,见雪歌进门,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来,小声道:“原先生,这个时辰按理说该生出来了,怎么始终没见出入,也没听见原夫人有动静呢,莫不是还不到时辰吧?”
雪歌拧着眉头静默不语,几个人静坐到晌午才见其中一个稳婆慌张的推开门喊道:“还有热水没?”
吴婶子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连连应道:“有、还有。”
满满一大盆送了进去,不多时便又端了出来,吴婶子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心一惊、手一滑,木盆摔在地上,段郎中和雪歌闻声跑来,段郎中喊道:“岳母,怎么了?”
说罢低头一看,随即面现惊愕,结巴道:“这、这个颜色,原先生,尊夫人莫不是中毒了?”
雪歌看着紫黑色的污水,这么大一盆,颜色还是这样深,莫怪吴婶子会怕了,可他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段郎中这些年经风历雨,很快镇定下来,见雪歌似乎并不十分惊讶,怕自己的岳母再一惊一乍的令雪歌担心,便招呼着吃饭,雪歌现出曾经那种看似温文,实则疏离的笑,让段郎中吃过后去酒楼帮着稳婆叫上几道菜送来,段郎中应了,帮着打扫了地上的污水后拉吴婶先回去吃饭。
雪歌静默的站在门外,这三个稳婆见识颇广,且他给出千倍的价钱,她们才能一直守着,兮若担心情况有变,他又何尝不是
一门之隔,兮若虚弱的躺在床上,只是断续渗着紫黑色的**,并不见孩子往下走,三个稳婆猜测着大概是还不到时辰,宫口开得不够什么的,兮若听得并不真切,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画面,她扑捉到了母妃抱着她看碧桃开花的画面。
那时兮若太小,后来渐渐长大,便将这些事情渐渐淡忘了,此时竟突然想起来那时母妃贴着她说了些什么,母妃说当初怀上她的时候梦见了碧桃夭夭,灼灼芳华间坐着个曼妙可人,对着母妃盈盈浅笑,自称是碧桃仙子……
兮若喜欢碧桃花,其实多半是受安思容的影响,安思容坚持兮若是碧桃仙子托生的,说兮若和她梦中的仙子生得殊无二致,不过兮若从不信这话便是。
随着体内的余毒渐渐排出,被遗忘的记忆渐渐回笼,稳婆先后吃完饭之后,又给兮若端了碗汤水,劝她喝些,没力气也生不出孩子来,兮若勉强吃了几口。
十五不曾见孩子有往外走的苗头;
十六一整天还是这样过去了,只是兮若看上去愈发虚弱起来;
十七过了正午,几个稳婆兴冲冲的告诉一直守在门外的雪歌说孩子开始往下走了,想来不多时便可以与那孩子见面了。
雪歌静默的候着稳婆说的不多时,可直到夜了也不见孩子生出来,段郎中给送来的晚饭也没一个出来动一口。
吴婶面色凝重,与段郎中小声道:“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呢?”
她的声音那么小,雪歌却听见了,不等偏过头看来,门突然打开,一个稳婆快步来到雪歌面前,张口便问:“原先生,谁是雪歌?”
雪歌身子一颤,反问道:“怎的?”
那婆子说:“先前夫人还有些力气的,可突然莫名的叨念了雪歌两个字后,气色便沉了,似乎、似乎……”
那吴婶子见稳婆支支吾吾,大声道:“似乎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稳婆抖了抖,直言应道:“似乎放弃了。”
吴婶愣了愣,上前抓着稳婆的胳膊,焦急道:“放弃了?什么放弃了,你说个清楚啊?”
稳婆偷偷的瞄了一眼雪歌,见他似乎没有过激的反应,这才小声嗫嚅,“原夫人难产了,孩子胎位不正,先前她很听话,也配合用力,可中间歇息了片刻,流出了一股颜色较之先前还深的污血后,叫了这两个字便不再配合了。”
雪歌的身子难以遏制的战栗了,吴婶急切道:“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啊”
屋内,兮若视线开始迷离,那些她一直刻意躲避的过往而今清晰浮在眼前,紫藤花海中遇见的纯白男子,美艳的像传说中的雪妖,他对她笑,叫她温暖心悸,可那不过是假象。
大殿外,墨羽极尽羞辱之能事的侵犯,那个叫她温暖的男子却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幻竹山庄,他冰冷的手卡住她的脖子,因她认出了他,所以他毫不迟疑的打算杀死她,如果没有锦槐,想必那个时候她已死去了;
她知雪歌恨她,先前不知缘由,如今顿悟,月华殿里发生的事情,而今突然鲜明,他扮作锦槐伏在她身上引导着她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他的颈子上悬着块龙佩,和墨羽那块是一样的,传说父皇当年生擒了北夷的二王子,那个便是他吧——雪歌是该恨她,比墨羽还该恨她
在首阳山上的时候,她看过许多典籍,其中便有提到北夷轩辕氏,那一脉人丁十分单薄,因寻常女子无法生养出他们的子嗣,所以,那个时候雪歌才会常说要切开她肚子将孩子拿出去,原来,他果真最在意的还是孩子,缓缓的垂了眼皮,两天半的坚持,她已经筋疲力尽,他当真不爱她吧,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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