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一向被称为龙华的粮仓,这里今年也没能幸免,同样遭受旱灾的影响,幸运的是,泰安紧临着龙华境内最大的河流——清溪。
清溪,别看它的名字叫溪,却河面宽有数十丈,据说源头在岱郡,途经龙华流往大海,自古就不曾干涸过。
泰安县城跟一年前变化并不大,若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城内的老百姓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城内的人更多更杂。
龙华的粮仓之称,并没有使这里变得更富裕,龙华每年从泰安征调的粮食占全国的一半。今年大旱,唯有泰安能方便引清溪水浇灌,所以龙华又加重了对泰安粮食的征收力度。
同时,四周的灾民也纷纷就近流落到泰安,使得泰安比哪一年都要热闹。
夏梦雪回到客栈,那头发已花白的老掌柜就远远迎出来,待夏梦雪下了马车,方才站在旁边小心地说道:“小姐,有两位客官声称是您的表亲,一大早就赖在店里不走了,您看……?”
“表亲?在哪里?”夏梦雪一愣,难道是外公和舅舅?她都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了,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虽然她这次本来就打算去看看外公一家,但他们能这么快找上来却很奇怪。
“就在大堂,老朽也不确定,只能让他们候在大堂。”那老掌柜偷偷看了看她,确定夏梦雪没有生气,方才一颗心落下来,要知道,今年的生意特别难做,难得有这么体面的贵客来投宿,要是得罪了,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夏梦雪点点头,也不多说话,径直进了客栈,大堂里客人不多,她一进来,就看见大堂角落里站起来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少两人都很瘦弱,老的头发虽然还没花白,却也佝偻着腰,晒得黝黑的脸上布着沧桑,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很。少年还要好些,他十来岁的样子,虽然瘦,却脸孔白皙,眉目颇为清秀。
老者看到夏梦雪进来,激动得嘴唇颤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走上前两步,在离她两丈处却停下来,眼里带着泪花,“是梦雪丫头吗?我是你舅舅啊”
“舅舅?”夏梦雪打量下老者,眉目间很是眼熟,可她的舅舅顶多四十吧面前的老者明显已近五十的样子,怎么可能?“这位老伯,你认错人了吧?”
“爹,我们还是回吧她都不认得你了,你还非要见她干什么?这些年,姑姑姑父哪里管过我们?”后面清秀的少年上前拉住老者,一脸愤怒地瞪了夏梦雪一眼,就要拉着老者离开。
“你这傻孩子,梦雪丫头几年没见舅舅,她当然不认得了。”老者甩开少年,朝夏梦雪急切地说:“丫头,你还是在外公五十大寿的时候随娘到过一次姚家,距今也有五六年了,那时候小,不认得舅舅是应该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把舅舅的新衣不小心烧了个洞,躲在柴房里不敢出来的事儿?几年过去了,丫头长得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样,舅舅差点儿以为见到玉书。”
夏梦雪点点头,这事儿她记得,舅舅当时就那一身新衣比较体面,准备拜寿的时候穿,结果她不小心用火折子给烧了个洞,怕娘亲责罚,躲在柴房,还是舅舅把她找出来,哄着她到前堂去玩,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若无意外,面前这人,无疑就是舅舅了,“可是,舅舅你,怎么会变得……”夏梦雪看着舅舅明显衰老很多的容颜,说不下去了。
“唉一言难尽丫头,看到你过得好,舅舅也放心了。这是你表弟,还是和当年一样,不爱跟人打交道。”说着,指着那倔着脸的少年说道,顿了一顿,“若是可以,还是去看看你外公吧,他,怕是日子不多了。”姚玉泉说到这里,脸色愈加黯然。
“外公怎么了?”夏梦雪看看明显日子过得不太好的舅舅和身后的少年,心里莫名地一沉,难道外公?“现在天色尚早,不若我们早些动身吧。对了,舅舅可用过午膳?”见舅舅苦笑不语。
夏梦雪心里明白,估计店家见他们穿得寒酸,也没有招待他们,遂扭头对客栈老掌柜吩咐道:“店家,帮我弄些酒菜,要快些。”
夏梦雪没有味口,随便吃了几口,就坐在那里看着舅舅和表弟津津有味地吃着。
外公家住得倒并不远,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也难怪舅舅能找过来,夏梦雪带着一班子侍卫进城,本来就很醒目,再加上她打听母亲坟墓的位置,稍微动脑想想也就知道是她了。
外公家比夏梦雪想像的还要破败,她记得当年为外公贺寿时他们住的还是个小院落,现在哪里还有院落的影子,却是几个人挤在两间破房子里生活。
姚玉泉没有怠慢,带着夏梦雪径直往其中一间房子里走,边推门边叫道:“爹,你快快看谁来了?”
夏梦雪紧随着进门,这房子里布置得还真是简陋,两张旧木床,一张旧桌子,一个油漆剥落的柜子,就是整间房子的所有了。
其中一张床上空空,另一张床上,却是盖着厚厚的被子,躺着一位头发几近全白的老人,老人听到叫声,努力撑起身子来看。
姚玉泉赶紧上前为他把背垫高,使他能斜躺在床上看到来人。
老人眼睛混浊,看到夏梦雪进来,瞬也不瞬地望着她,把手伸过来,嘴里叫着,“玉书,是玉书回来了我可怜的孩子,是爹害了你啊”
夏梦雪眼睛一酸,外公这是把她当作娘亲了,她把手伸过去轻声叫道:“外公,我不是玉书,我是她女儿夏梦雪。”
“瞎说,你又诳我,你就是玉书。不要提姓夏的,姓夏的都不是好东西。夏呈安,都是那夏呈安害的,我们姚家哪里招他惹他了,他要置我们于死地,我可怜的女儿,爹不该把你往火坑里推啊……”外公姚晨甩掉夏梦雪的手,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骂着姓夏的,一边骂一边激动地捶着胸,夏梦雪想开口解释,却看见舅舅在旁边向她摆手,只好由着他骂,眼见他骂得累了,又开始躺下去昏昏入睡。
“外公这样,好像已经认不清人了,可还请过大夫?”夏梦雪待舅舅姚玉泉为外公掖好被子,才一脸担忧地问道。
“怎么没请过?城里的大夫请了无数,药也吃过无数,直至再也无余钱请医问药,还不见好转,这几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饭也吃不了几口,怕是拖不过几日了。”姚玉泉引夏梦雪坐到房内仅有的一把完好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上,叹气摇头。
他抬头,看着儿子站在门口不说话,脸上一板训道:“站那作甚?到你屋子用功去,没的让表姐笑话。”
那少年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白皙的小脸上略略有些红,转身到另一间房去。
姚玉泉见他出去,方才叹了一口气,朝夏梦雪说道:“这孩子倔,家里日子再艰难,也没断了他的功课,跟着我,怕是要废了。丫头,你的事已经传到泰安来了,若是可以,你就把这孩子带走吧,看能不能给他个前程。就当做舅舅的求你了。”说着,站起来就向夏梦雪行礼。
夏梦雪慌忙站起来扶住他,“舅舅,你这是作甚?家里有难,做侄女儿的但凡能帮,一定会帮。表弟还小,侄女儿又要远到乌兹国去,前途茫茫,如何能照顾好他?”
姚玉泉哽着喉咙,“但凡有办法,我哪里会想求你?只是,你外公这样子,是断断不能动的,舅舅老了,一把骨头也不想再挪动,只是风儿……姚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怎么能让他跟着我老死在这里?”说着,老泪直流。
“舅舅莫慌,侄女还有些积蓄,足够让舅舅和外公表弟过上好日子。”夏梦雪手足无措,慌忙安慰着姚玉泉。
姚玉泉收住泪,他示意夏梦雪坐回去,“丫头,你先别说话,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你不要怪外公骂你爹,当年,着实是你爹做得太过,这些年来,还处处为难姚家,才使我们姚家一年不如一年,沦落到这付光景……”
听得舅舅一番述说,夏梦雪才知道当年的种种恩怨,原来当年外公姚晨也是泰安县一有名的富户,他的女儿姚玉书生得好,加上自小聪慧懂事,学什么都轻松上手,在泰安城号称第一美人,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姚晨都不肯松口。
有一次,姚玉书在进香回来的路上遇上贼人,被一游侠所救,自那以后情根深种,茶饭不思,声称非他不嫁。
姚晨无奈,待那少年上门求亲时,见他一表人才,又心疼女儿痴心一片,就答应了婚事,许他若是能够给女儿安稳的生活就在来年把女儿嫁给他,那少年一口答应。
姚晨原想着就是穷,自家钱财颇丰,也可以多送点儿嫁妆,足够女儿下半生生活了。可是,那少年欣然离去,却两月也无消息。
这时,姚家却突遭巨变,无端端被卷入人命官司,无论姚家耗多少钱财打点,均无回音。此时,泰安知县却上门求亲,想娶姚玉书做七夫人,并承诺帮姚家摆平这场官司。姚晨焦头烂额之际,又见泰安知县年青有为,不顾姚玉书的反对,硬是把她给嫁给泰安知县夏呈安。
姚晨打的好算盘,原想着,和知县攀上亲戚,有了人撑腰,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谁想最开始还好,夏呈安待姚家还颇为照顾,有什么事都护着姚家,哪知道好日子不长,还不到一年,夏呈安却突然变脸,再也不理睬姚家,姚家在泰安的生意处处受制,出了事,夏呈安摆出公正严明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帮姚家,还责怪姚家惹事生非,结果,往往都是姚家吃亏破财。
一年又一年,夏呈安的官越做越大,从泰安知县做到泰安知府。姚家,却越来越衰败,从最开始泰安城有名的富户,沦落到仅够衣食的贫穷人家。
若这一切都是巧合也就罢了,去年,姚晨偶遇当年陷害他的人,揪住他一番追问,才得知,当年的一切,都是夏呈安从背后示意,一手安排的,为的就是贪图姚玉书的美貌。
姚晨找夏呈安理论,结果被打了一顿赶出夏府,气加上伤,一病不起,再也没有下过床。姚玉泉当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心里觉得姚家这些年的遭遇太过离奇,偷偷地一件件事去打听,终于查明白,这些年,都是夏呈安在背地里示意人一点点打击剥夺姚家的财产。
气急之下,就要找姚玉书说明白,奈何自从那日姚晨与夏呈安冲突以后,夏呈安就再也不许姚家人见姚玉书。几次碰壁之后,好不容易,陈伯怜惜他们,偷偷地放他们进去见姚玉书。
这时,他们才知道夏呈安把夏梦雪送到京城,姚玉书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神伤,猛地听闻这些旧事,备受打击之下,就把身边一些值钱的东西给他们为老父治病,说这事交给她理论。
没成想,过了几日,就听说夏知府府上七夫人病故,夏呈安以她非正室,不能进祖坟为由,只是草草把她安葬在乱葬岗,跟那些无处可葬的流民为邻。
听到这里,夏梦雪半信半疑,忍不住插嘴道:“可是,侄女刚刚祭拜过娘亲,她虽然葬在乱葬岗,父亲却打理得很好。”
“好?”姚玉泉气愤地瞪了她一眼,“连块像样的墓碑也不立,那也叫好?”
“谁说的,舅舅你骗人,侄女刚刚从娘亲那里回来,娘亲坟上不仅有墓碑,还打理得连杂草也没一根,你为什么要诋毁爹爹?”夏梦雪很气愤,舅舅分明就是看爹爹见他们陷入困境不帮忙,所以才诋毁爹爹,她虽然跟爹爹远远不如娘亲亲近,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人。
“你不相信就算了,不许说我爹爹骗人,姑姑的坟,我们月前还去过,那里就是连块碑也没有,为这个。爹爹还坐在坟前伤心好久,我们犯不着骗人。”表弟姚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们旁边,也不知道他听到多少,见夏梦雪说自己父亲骗人,忍不住插嘴道。
夏梦雪心里一阵惶惑,难道那墓碑不是爹爹为娘亲立的?若是当初葬下去就立好了,现在也过去好几月,不至于还那么新。若不是爹爹那又是谁呢?想到这里,苏摩的身影突然跃入脑海,她使劲儿甩甩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丫头,你镇定点儿,什么不可能?”姚玉泉见夏梦雪烦恼,有些懊恼自己把这些事告诉年幼的夏梦雪,再怎么样,她也是个孩子,“若不是你要远走他国,这一去不知何时何年才回来,舅舅老了,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否则也不会非要告诉你这些往事。”
夏梦雪平息下心情想了想,下定了决心,点点头,朝姚玉泉强笑了一下,说:“舅舅,我懂的,你放心,就让表弟跟我到京城,不管爹爹是什么样的人,那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我没法管。至于轻风表弟,我不敢保证他以后飞皇腾达,但决不会辱没姚家就是了。”
姚玉泉放心地笑了,不管小正太姚轻风是否愿意,他的去向就这样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