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从大明手中夺取沈阳改称盛京。才不过是三四年的事,当时满城没能逃往大明境内安全地带的百姓财物存粮被金兵抢掠一空之后,人便被女真八旗当成奴隶瓜分殆尽。
皇太极分得城北一大片沃土良田,被圈在其中的那些土地原主也便成了他的家奴,佃户们还是继续耕种他们祖祖辈辈就劳作其中的田地,地主乡绅则要么早已逃离此地,要么已被金兵杀掉,只有极少数人投降归顺,对新主人自称奴才,成了女真人的汉籍包衣。
苏浅兰原以为金兵过处,多半会屠光全城汉人,听了德海的解释,才知道那都是颇为极端的例子,是守城明军激怒后金首领造成的后果,并且就算是首领下令屠城,也还是会留下一些较为软弱恭顺的汉人收为奴隶,毕竟女真人不会耕种,想要粮食还得要依赖汉人百姓。
对于大部分最底层的汉人百姓来说,他们的要求其实不高,有田种、有地住,便可继续苟活下去。至于是当汉人地主的佃户还是当女真异族的奴隶,除了名誉不同对他们来说区别也不是太大。
家中若是有壮男从军战死的,亲者自然仇恨异族,可惜凡人总会本能的求生畏死,纵有仇恨,在自己隐忍便可苟活的时候,并没有几个人有一死殉国的勇气,反而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忘战争的创伤。
曾经有人研究过,发现人类对于有名有姓能辨识的仇人,往往刻骨铭记,矢志复仇,穷几代人也要父债子还的记恨!
而对于战争造成的伤亡,因为互相都有死伤,又不可能准确辨识杀害亲人的仇人具体究竟是哪几个,反而会因为仇恨目标的泛化,复仇对象不是几个人,而是一个巨大群体,无法追索,便会将这种仇恨看作天灾一样,不可思议的承受下来,除非将来时机出现,有人领导,让他们看到复仇的希望,否则终其一生,都不会贸然反抗。
这种发现实在令人悲哀无奈,可这就是现实,是人性。
想通了这些道理。苏浅兰初见到庄子里那些忙碌做事、神情平静的汉奴时所感到的惊讶难以置信,方才渐渐消散。
田庄极大,占地广阔,边上稀稀落落砌着简单的房屋,只有一处看着十分整洁的大宅子,是专供田庄主人视察歇脚的住处。看那宅子的格局装饰,想必过去是属于这一带土地之主的房产。
过完了年,此时正是春耕即将开始的时候,专司耕种的汉奴们都在忙着准备春小麦的催芽。但见管事德海带着一位贝勒和一位格格下来看他们做事,无不流露出紧张惶恐的神情。
乌克善不懂农耕,对汉奴们正在做的事情也没有兴趣,只是让德海找来几个机灵的汉奴让苏浅兰问话,以证明自己并没有替姑父歌功颂德吹捧夸大,这些汉奴真的是对姑父十分顺服,日子也过得比别家的汉奴更好些,因此做事也都很是积极。
苏浅兰一身蒙古格格的装扮,又生得美貌绝伦,往那些汉奴面前一站,那些汉奴都被她的身份和容貌惊得低下头去不敢逼视,答起话来更是磕磕巴巴,唯恐说错一字一句。不料这位蒙古格格开口便是他们熟悉的汉语。声调柔和,神态和煦,全无半点颐指气使的贵族习性。
汉奴们惊讶之余全都慢慢放松下来,竟是不知不觉对苏浅兰有了亲近的感觉,仿佛这位格格并不遥远难以企及,而就像他们汉人的寻常小姐般,虽然身份高贵,但却平易近人。
关于这些汉奴在四贝勒田庄上所受的待遇,苏浅兰只问了几句,便已确定乌克善所说属实,他们日子确实过得不错,比较以前须向地主交许多地租和赋税的日子而言,现今他们的负担要轻上许多。
想起历史上的皇太极确然对汉人十分维护,在此基础上制订的汉民政策也十分宽和,甚至允许汉人入旗籍,成立汉军八旗,苏浅兰也便释然,身为女真贝勒,对汉人却十分善待,这就是皇太极!
乌克善听不懂汉语,见苏浅兰还在问个不停,无聊中便自去一旁坐了下来。德海倒是听得懂一些汉语,但不精通,开始他还努力的去听苏浅兰和那几个汉奴的对话,到后来也只好放弃,唯独望向苏浅兰的目光中却露出了万分敬佩,想不到除了自家主子,这位蒙古格格的汉语造诣也如此了得,跟汉人对话丝毫不见阻滞。
两人都不知道。苏浅兰此时的问话早已离开汉奴们的生活待遇,渐渐转向了农耕方面。
据她所知,后世的东北号称北大仓,这里拥有世界著名的黑土地,珍贵肥沃冠绝天下,如能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学会耕种,大力开发农业,何愁不能解决米粮问题!
到时候这片沃土上的人民无需再从大明抢掠米粮,战争岂非可以最大限度得到避免,其他物资的交换生产,岂非也有了别的解决之道?
然而现实却狠狠给了苏浅兰一个打击,原来这里老百姓会种的作物主要只有小黍、黍子、高粱、稗子、荞麦、大豆、粳稻七种,并且极度依赖气候,产量不丰。
东北苦寒干旱,播种灌溉都很不容易,并且各种作物都只能做到一年一收而已。后世可以穿插季节种植的玉米、土豆这等高产耐寒、不太挑地的作物,这些汉奴全都没有种过。
苏浅兰问起的时候,他们还很惊讶,不相信玉米也可以在这么寒冷的北地大量种植成活,只认为那是南方中原才能种植出产的作物。至于土豆,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此时的东北会耕种的人本来就少,会种的人还不知道玉米可以大量在这寒冷的地方种活,那还谈什么开发黑土地、发展农业?
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苏浅兰暗自苦笑。玉米、薯条是她前世最喜爱的食物,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能吃到,或煮或烤或炒,品种、吃法多种多样,想不到此时东北的百姓,竟是没有这般口福。
问完了话,苏浅兰陷入深思,乌克善提议回城,她却以天色太晚拒绝了回城的提议,而是要管事德满收拾庄内的大宅子,住了下来。
乌克善不解的问她原因。苏浅兰推说疲累,乌克善只好陪她留宿田庄,让德满派人送信回府,以免纥颜氏牵挂。却不知道苏浅兰为何眉蹙轻愁,猜想她是为了尽力避免被努尔哈赤召见,不由暗叹无奈。
苏浅兰其实倒不是要刻意避开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日来她已然想得明白,有些事情既然回避不了,那便只能面对。选择留宿庄子,一来是这里的乡土气息让她倍感新鲜放松,二来也是为了给自己一段缓冲的时间,不至于在措手不及的情形下见到那两个人。
此番出城,她身边就带了一个丫头姗丹,蒙克则是被她留在盛京馆邑,替她打探消息,留意努尔哈赤有否受伤,伤势如何,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天命之人的传言,知道她在盛京,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有些什么反应等等,只有知己知彼,她才能掌握主动,决定自己的行止。
这些东西照她想来,应该不难打听,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够蒙克把情报传到自己手上的了,那么明天返回四贝勒府也不会太失礼。
苏浅兰在乌克善陪同下去庄子游玩,滞留不回的口讯由管事德满派人带回四贝勒府,庶福晋叶赫那拉氏惊奇之余只当是蒙古格格没见识过田庄想开眼界之故,倒没放在心上,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客人便算。纥颜氏和布木布泰则是相视而愣。
“这孩子!明知道今日姑父回府,怎的如此失礼,躲着不来拜见!这还有个科尔沁格格的样子么?”纥颜氏有点生气。
“额格其想是有她的计较,因为时间晚了赶不回来,在那边留一晚上,明日再回来拜见姑父,这也不算太失礼。额吉就不要恼她了!”布木布泰和声劝着母亲,心下却也暗自疑惑,不知道苏浅兰用意。
这个姐姐,少时任性莽撞,给她的感觉是非常不靠谱,也没什么心计谋略,但这几年长大了,姐姐给她的感觉却变得不同起来。
同样的倔强,过去是流于表面,浑身带刺,现在却是敛进了骨子里,表面反而平易近人,看似柔弱无害。
同样的任性,过去是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和后果,随意发作,现在却是谋定而后动,不发则已,一发必然让人抓不到她的辫子。
过去的她,眼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亲人族人是她予取予求的对象,哥哥是她的打手兼出气筒,妹妹是替她背黑锅的羔羊——也就是自己这个妹妹大度,换作别人当她妹妹怕早就恨死姐姐了!
布木布泰想着便暗自笑了一下,虽说小时候一面恼姐姐一面也希望姐姐能爱护自己,却也没想到快要对姐姐失望的时候,姐姐便真的成熟起来,真的对她有了亲近维护之意。
回忆她那天对自己推心置月复的指点和关怀,布木布泰便觉心头温暖,同时也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姐姐是真的成熟了,变得聪明起来,做的事全都带着仔细考虑过的痕迹,她选择这个时候出城滞留庄子,必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
暂且离开这一天一夜,究竟有些什么好处?布木布泰正要仔细揣摩姐姐此举背后的想法,忽然外边传报,四贝勒已到了府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