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终于苏醒过来,睁开眼的那一刹,看到的已是明亮的朝阳,光线透过窗棂照射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却是衣不解带坐在床榻旁,脑袋靠着床栏在打瞌睡,面上带着倦容。
“叶赫那拉?”努尔哈赤一阵恍惚,忽然心有触动。他没有想过,仆役满船的情形下,自己的侧妃会强撑着睡意亲自守候在旁。那一瞬间,眼前这张跟记忆中那人有几分肖似的面容,勾起了他无尽的回忆,如果……如果是她的话,她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舱中没有什么人,所有宫娥内侍都在寝室外间待命,他能看到外头有人轻悄的走来走去,但在这内室,确然只有侧妃一个人相陪。或许是人少的缘故,他仿佛觉得空气都变得异常新鲜起来。
正在他发怔的时候,叶赫那拉氏头一点,骤然惊醒过来,立即睁眼向他看去,跟他目光一对,微愣之后喜意便是浮现出来:“大汗”
努尔哈赤身子一动想要坐起,才发现自己已半身麻木,背上疼痛如刮骨噬髓,痛哼之下顿即气促起来。
叶赫那拉氏一惊,连忙扶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并且回头呼唤:“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太医”
努尔哈赤痛得浑身哆嗦,偏偏滴汗也无,喘气之余只觉口苦舌干,浑身前所未有的难受,倒也不敢再逞强起身,只是心头震骇,万想不到自己的病情一旦恶化起来,竟是剧烈如斯
“大妃呢?”努尔哈赤喘息中犹忍不住问了一声。
“大妃……已去歇息,太医说了,大汗您如今病情加剧,宜静养不宜受激,是臣妾斗胆,劝大妃暂且回避。大汗,您要见她,臣妾是万不敢拦的,但——求大汗保证不会再为她而情绪激动,如此臣妾方愿前去唤她”叶赫那拉氏把苏浅兰所教的说法都照着说了出来。
“这样,也好”努尔哈赤先是面上掠过了一丝诧异,继而便是略显嘲意的苦涩一笑,认可了叶赫那拉氏的处置。
太医很快来到,忙碌起来,叶赫那拉氏退到门边上看着,随时控制全场,不一会儿,苏浅兰端着一盘热粥过来,低声招呼道:“安布,您守了一夜,还粒米未进呢媳妇给您做了点吃的,不如先吃点吧”
叶赫那拉氏本想摇头,但那米粥的香气飘来,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饿了,见着苏浅兰一脸关切,心头发软,便点了点头,走到外间桌旁,坐了下来。这里可以看清里头的一切,若有什么,随时可以反应。
粥很美味,叶赫那拉氏吃得浑身暖呼呼的,对苏浅兰好感更甚:“这粥真是你自己做的?”
苏浅兰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媳妇手艺粗糙,让安布见笑了”
“不做得太好了”叶赫那拉氏由衷赞了一句,虽然贵妇之中也有对烹调感兴趣而专门去学的,却也不是每个都能学得一手厨艺。
“媳妇就只有粥汤还拿得出手而已”苏浅兰谦虚一笑。
叶赫那拉氏放下空碗,刚要说些什么,就看见张老太医微皱着眉头走了出来,连忙起身询问:“太医大汗情形如何?”
“回禀娘娘”张老太医摇摇头,毫不乐观地道:“大汗之创口浮浅开阔,紫瘀脓汁多而肿不退,此宜发穴发脓,并不可放纵,迟则皮肉腐坏,伤骨烂筋,渐成脓多,且节候不根据法者,无治矣”
太医这一番掉文袋,背医书,顿然听得叶赫那拉氏和苏浅兰两个大眼瞪小眼,懵然不知其意。
张老太医回过神来,连忙详加解释,叶赫那拉氏和苏浅兰方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这毒疽之症,初患时并不难治,只要慎劳累、慎食忌、慎喜怒,配合针烙导引,善药良医,可有九成治愈的把握。
偏偏到了治疗的关键时刻,努尔哈赤却犯了“慎喜怒”的大忌,导致病情恶化,到这时候,毒疽已然化脓破烂,十分凶险,太医竭尽全力也只剩下不到五成的治愈把握。
从今日起,太医们要做的就是更加密切关注病人的每一刻变化,将创口的烂肉及时清理掉,并且严格控制化脓的程度。而病人则需要更谨慎的维持情绪稳定,绝不能再有半点差池,否则控制不住皮肉腐坏、筋骨糜烂、流脓不止,那就必死无疑了
听完太医的解释,叶赫那拉氏和苏浅兰都是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寒气,叶赫那拉氏是想到了大妃阿巴亥还在船上,她要闹起来的话,只怕就是一场无法遏制的灾难。
苏浅兰则是想到了依照原来历史上的记载,努尔哈赤就没能逃过这一劫难,甚至没能撑到盛京,就病死路上。他究竟是药石无救,还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以至太医们的努力前功尽弃?
张太医自去监汤开药,叶赫那拉氏一把拉住了苏浅兰,手指都在发颤,脸色发白的念:“大、大妃……”
苏浅兰也皱起了眉头,大妃阿巴亥,还真是一枚让人无法预料的定时炸弹,天知道她究竟在跟努尔哈赤闹什么别扭,偏偏这又是在船上,不到地头不靠岸,想把她撵走都不行
“安布,咱们万万不能冒险船到盛京之前,绝不能让大汗大妃相见大汗那里,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生出召见大妃的意念”苏浅兰很快有了定计,低声给叶赫那拉氏出起主意来。
叶赫那拉氏已有些六神无主,听了苏浅兰一条条建议下来,虽然惊得脸色刷白,呼吸急促,把苏浅兰的手捏得死紧,却是坚定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当竭尽全力的照办。
苏浅兰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软禁。她先让叶赫那拉氏收服了船上所有的仆侍,再用太医的遗嘱宣告全船,禁止一切喧哗吵闹,并且大妃也不能例外,否则便断她的水粮,让她无力反抗。
其后便是对努尔哈赤宣称大妃受了风寒,略有小恙,为恐两个病人交叉感染,只好隔离开来,分别治疗。由于大妃只是小病,所以船到盛京之后,她也是刚好能够痊愈。
整个局中,侧妃叶赫那拉氏的信任和支持,不遗余力身体力行最是关键,其次便是张老太医的配合。
作为大夫,病人至上,未受腐败侵袭的张老太医可谓极有主见风骨,他最明白苏浅兰所为都是为了病人,又跟她十分相熟,很佩服她的行事魄力,因此对苏浅兰的要求总是很爽快的答应。
太医本是没有什么实权的人物,指挥不动什么人,可他现在是努尔哈赤的主治大夫,只要是跟病人健康息息相关的医嘱,就没有人敢忤逆行事,又有侧妃撑腰,结果满船的人都选择性的将大妃放到了脑后。
悠悠数日过去,在三个人的倾力合作下,整条船始终被牢牢把握在侧妃手上,大妃阿巴亥固然愤怒得大有将苏浅兰生吞活剥之势,却也翻不出半点波浪来。处于被软禁状态下的她,连传递消息向努尔哈赤哭诉撒娇求援的机会都欠奉。
苏浅兰却没有时间去考虑万一历史改变,大妃阿巴亥存活下来,这个将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又会施展怎样的手段报仇雪恨,船一天不到盛京,她就一天无法松懈下来。
虽然张太医表示努尔哈赤病情还在控制之下,没有再继续恶化,假以时日还是有治愈的希望,她却仍然每天都在忧虑,生怕努尔哈赤仍是没能逃过此劫,又再重蹈没有遗嘱的历史覆辙。
就在她度日如年的守候中,努尔哈赤终于似有察觉,在两日后的清晨,将她召到了面前。
苏浅兰绝不敢小瞧眼前这位英雄了得的老人,早已做好心里准备,随时预备着运用自己的急智,令他保持乐观平静的情绪。
“四贝勒媳妇”努尔哈赤气色虽差,精神却还不错,神情也很平静,但那眼神却非常犀利,仿佛看穿了一切,对着垂首低眉一派恭顺神态的苏浅兰微微一笑,出声动问:“今日船到哪了?”
“回禀父汗船行已入浑河,最迟三日便可抵达”苏浅兰明知道努尔哈赤问的是人人皆知的话,仍一丝不苟地回答。
“啊终于快到了船速还真是慢啊骑马的话,这也不过就是半天的路程。”努尔哈赤感慨一句,忽然又问:“大妃还好吧?”
“大妃小病将愈,只是还有些虚弱,她虽然不能前来,可心中还是记挂父汗的,媳妇每天都会将父汗的情形向她禀告。”苏浅兰眨眨眼睛,毫不羞惭的回答,并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
努尔哈赤凝望着她,不禁莞尔,哂然道:“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哪不过现今本汗却也深切领教了一回金刀郡主的厉害啦”
“父汗何出此言”苏浅兰抿嘴一笑,努尔哈赤能说出这话,可知自己的一切作为当真是没能瞒过他去,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口头上她却是绝不会承认的。
努尔哈赤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而是轻轻一叹,闭上双目沉默了一瞬,才又睁开眼来,缓缓的道:“有些事,本汗也等不了啦再往前去,就是叆鸡堡,到了那儿,先靠岸停一会,你们传本汗的谕令,让太妃兼程赶来,就在叆鸡堡跟本汗见上一面吧”
苏浅兰听到叆鸡堡三字,这个努尔哈赤归天所在的地名,心头便是狠狠一跳,声音都有些变了:“太、太妃?”
“是啊”努尔哈赤淡淡一笑:“本汗要办的这件事,还真太妃不行别担心了,是件好事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