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初雪,将道路覆住,也将整个原野遮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西北道上,几辆勒勒车车队在上百名大金铁骑的护卫下碾过残雪,摇向前方巍峨的城郭。
“格格,盛京到了前头的人已经在进城啦”苏茉尔放下帘子回过头来,欣喜的望向车中的布木布泰。
“嗯”布木布泰点头一笑,面上疲态抖落大半,精神也是一振,手里更是暗暗捏住了贴身的荷包,里头就装着多尔衮送给她的东珠。
每年冬天,都是牧民们最难熬的时期,雪下得太多了怕白灾,雪下得少了又怕黑灾,可老天哪有这般好说话,如你的意给你下的雪不少也不多?因此每到冬天,草原上的人都得提心吊胆的盼着老天慈悲。
可现在的科尔沁不同了,他们之中竟然出了一位大妃大金国的大妃而间中地,大金国汗便成了他们的女婿
黑灾怕什么?白灾怕什么?那位女婿总不会让妻子的娘家族人活不下去有了这大靠山,科尔沁就是傍上了金山,旱涝保收啊
直到现在,布木布泰一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番欢腾的景象,四贝勒登汗位,哈日珠拉成大妃的消息传来,整个部族都沸腾了
族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一个个眉开眼笑涌到翰儿朵来祝贺首领莽古思和父亲塞桑,任谁都在夸赞首领眼光独到,远见卓识。
远的不说,就说月前大金的使者到达科尔沁,送来大量财帛米粮牲畜等牧民急需的东西,顺便传达汗王旨意,迎接次妃纥颜氏和格格布木布泰进京陪伴大妃娘娘,那上下狂欢的喜悦……
布木布泰含笑摇了摇头,真是想不到,姑父最后变成了姐夫,并且他当姐夫显然比当姑父要称职有诚意得多
他不但前所未有的封了哈日珠拉为关雎宫宸妃,宠溺无双,连带着给科尔沁的赏赐也攀上了一个新高,比过去努尔哈赤的恩赐更加丰厚许多如今科尔沁的族人们都想起了哈日珠拉降生时的祥瑞,首领莽古思也不再掩藏禁言这段故事,反而大加宣扬,到处传说。
也是到此刻,她才惊讶地知悉,原来那个儿时格外任性的姐姐身上,还有这么多神奇的东西比如她降生那年既没有白灾,也没有黑灾,牧草丰美,牲畜健康。
比如她降生的那天,父亲塞桑居然猎到了一头罕见的白鹿,因怕触犯神灵又放了回去,之后就再没有见到那头白鹿的影子。
再加上后来活佛所赠十六字真言,从另一面印证了族中长老关于她命格尊贵无双的论断,看看她过去金刀郡主的封号,如今的关雎宫宸妃封号,谁能怀疑她不是长生天指定的贵人?
而将来……将来呢?她是不是还会踏上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
布木布泰思绪随意的游移着,不经意又想起了那天,在姑姑的帐中第一次见到那时的姑父、现在的姐夫。
他一身白色的袍甲,高大英武,气度如山,宛若传说中的神将般,他没有怪罪自己胡乱救治姑姑,而是带着威严温和地跟自己说话,他的目光甚至在自己的面上多转了几圈。
自己本是有机会嫁给他的吧?原本背负着联姻使命的该是自己才对……若是姐姐没有适时回来的话,那现在的大妃就是自己了
布木布泰内心怦然一跳,可转瞬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不可能的她想起了自己遇到多尔衮的那天,姐姐忽然昏迷过去,抱着她回来延请大夫救治的正是当时的姑父。
他如此对待姐姐,绝不可能仅出于亲情并且后来他也拒绝了科尔沁再度联姻,把自己嫁给他当侧室的美意。
或许他不在意多娶一个自己,可自己绝不可能达到姐姐如今那样的高度,当上大妃,荣宠无双他对姐姐是不同的,就像努尔哈赤,不管娶了多少妻妾,最宠爱的还是大妃阿巴亥,连死了也要她陪伴。
姐姐……难怪她生而被断言贵不可言她的美丽聪慧,实在无人能及哲哲不能及,自己不能及,连阿巴亥也不能及
想到此处,布木布泰不由压下了内心的艳羡,轻轻叹了口气,若得一人也像姐夫对待姐姐那般对她,此生堪可足矣
“格格盛京好像大不一样了”一直在帘后偷眼望着外面风景的苏茉尔神情兴奋的回头对她说了一句。
“是吗?怎么不一样了?”布木布泰笑问。
“唔……人好像变漂亮了汉奴好像比以往都要多些,不过看起来却不像上次所见的那般愁眉苦脸的,穿得也要齐整些,还有,还有……”苏茉尔沉吟着努力寻找感觉的来源。
布木布泰含笑听着,脑子里却想到了近期听过的一些事。
说是大金国汗十分崇尚汉学,不但把他当贝勒时成立的文馆纳入朝堂,而且颁布一系列的法令,不准许任何人再歧视汉人,汉奴享有等同女真人、蒙古人包衣的待遇,极大地提高了汉人的地位。
究竟这些宽待汉人的政策能给大金国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她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姐姐在穿衣打扮上的品味爱好影响了整个大金国上下,那街头出现的各种好看的服饰,就是明证。
没一会儿,苏茉尔也看出了门道,惊异的道:“咦?格格这、这大金国的服饰,是有等级地位区别的吧?什么人是百姓、什么人是奴才,还有什么人是主子,什么人是朝臣,似乎,一眼就能辨认呢”
布木布泰原本矜持地端坐车内,听得她这番话,也好奇起来,连忙掀开一角窗帘向外张望。
果然,过往的行人穿戴相比过去有了不少差异,隐隐的呈现出一种秩序来,三五成群各自相随的不同组合,服饰总是较为接近。也有那主仆同行的,更是叫人一眼就能辨别出谁主谁仆来。
“真有意思”布木布泰不觉笑了一下。
“格格脑袋看他们的脑袋”苏茉尔又发现了一样不同。
布木布泰也已发现,过去的盛京街头,男人清一色的光瓢头,现在却出现了许多不剃头的男人,虽然还是有辫子,但瞧着似乎要顺眼些,而且谁是汉人谁是女真人也不易区分了。
姐夫这是要弱化女真人、蒙古人和汉人之间的区别么?
先把过去倍受压迫鄙视的汉人提到一个跟女真人更为平等的地位,再用同发式、同服饰的办法,让他们对大金国更加生出归宿感、认同感……这手法,似乎和历史上的秦始皇有得比呢
正当布木布泰若有所思地忖度着这些细微变化会给大金国带来些什么利弊的时候,苏茉尔忽然高兴的喊了起来:“格格格格您快看哪看前面您看看谁来了”
布木布泰本是望向道旁,听到这话向行进的正前方一望,一抹惊喜的神色顿即掠过面庞,刹那染红了她的双颊。
只见行进队列的正前方,一队浑身白色袍甲的金兵正迎了过来,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浑身都裹在甲胄里,只露出一张布满期盼的俊脸,神色着急的望了过来,却不是十四贝勒多尔衮是谁
“大玉儿——”多尔衮忽然看到了布木布泰,唇边立即绽出欢喜的笑容,情不自禁的呼喊着,策马朝她的车驾奔了过来。
“多尔衮?”布木布泰轻声唤了一句,抬头凝望着窗外高坐于马背上的那个男人,恍惚间竟生出错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四贝勒,但还要年轻十几岁,且不再是满眼陌生,而是饱含深情地出现在她面前。
“大玉儿你可算到了”多尔衮控着马匹亦步亦趋紧跟在车子旁,欣喜的对她说话,眼里洋溢着说不出的热切光华。
布木布泰回过神来,甩了他一个大白眼:“什么大玉儿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你瞎叫给谁听呢”说完便缩回头去,拉紧了窗帘。
多尔衮也不恼,咧嘴一笑,策马又回到了前头。
苏茉尔把这一幕全都瞧在眼里,推了布木布泰一把笑道:“格格十四爷穿白袍的样子可真好看以前的四爷可好看多了唉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这般福气,竟然叫他牵肠挂肚的,人都熬瘦了”
“他瘦了么?我怎么不觉得”布木布泰哼了一声,脑海中却不觉想起了姐姐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如果说四贝勒是正午的太阳,那十四贝勒就是朝阳,是即将升往中天的太阳
车子很快就到了汗宫门前,多尔衮亲自将布木布泰一路送到了关雎宫前,一抬头,就看到身着旗袍的大妃早已站在那儿。
“额格其……”布木布泰见她亲自来迎,也有些感动,忙上前依着礼节弯腰拜见,说的却是女真话:“布木布泰恭请大妃金安”
“快快免礼自家姐妹,不用客气”苏浅兰忙亲切的将她身子扶正,又对多尔衮点头致谢:“十四弟辛苦了”
“这是多尔衮应当做的”多尔衮嘴里回答苏浅兰,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布木布泰身上。忽然听到她说女真话,他的心里好不受用。
苏浅兰惊异的望了布木布泰一眼,也没多问,只是告诉多尔衮先去忙别的事情,晚上再来汗宫吃酒宴,便带着布木布泰和苏茉尔径去了早先就腾出来预备安置她们的殿阁,正好在哲哲的宫殿旁边。
多尔衮凝望着布木布泰不舍而去,布木布泰的注意力却在那关雎宫的匾额上,没怎么留意他的神情。
关雎,关雎……布木布泰脑海中划过那篇诗句,心中忽有所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怕当年的四贝勒,早已是对她姐姐有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