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宝颐嘱咐下人,好好照看着父亲,便和江元氏一道赶去了东厢。
还未见人,便闻其声,江吴氏尖亮的嗓子早已喊开了。
“平日里你爱惹些风流事,我都忍了。一心想着,场面上的分寸你总还会有的。到了今儿个,我才知道这份大度,可算是白白便宜你了!现在,也敢窝在外头鬼混,一夜都不回来!呸!我怎就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下流胚子。”
“赶紧给老子闭嘴,胡说什么混账话。”二叔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估计酒还没醒呢。
“有什么不敢说,我说的再难听也没有你做得难看。”
江宝颐已不是第一次见江吴氏骂得这样凶狠,上次二叔和一个唱曲儿的厮混时,她也曾这样闹过。若是一般女子,遇上这事也就哭一通罢了,可她却总是敢如此教训二叔,是在古代并不多见的厉害女子。
不过能让江吴氏这般硬气,还真得归功于江家祖辈定下来的家规。
江家男人是不允许休妻的,只要自己娶进了屋,就不能再轻易反悔了。
江宝颐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不由佩服江家先人们的觉悟,这也算另类超前的意识了。
院子里,江吴氏的脸早已哭花,而江淮则是背对她站着,偏瘦的身上披着一件黑绒线披风,想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江元氏看了这两人一眼,厉声道:“大白日里就这样吵,也不怕让晚辈们看了笑话。”
待见江元氏一来,更是委屈万分,“大嫂,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江元氏皱起眉,抬手扶住了江吴氏的胳膊,“弟妹,你少说两句,事情还没说明白呢,就在这儿撒泼。”
她的出现,果然制止住了这场闹剧,江吴氏同她进了前厅,而江淮则是黑着一张脸,跟在她们后面。
江宝颐不好上前,只能静静站在正房门前,无意中,她的视线落在了二楼的阁窗上,正好,瞧见一女子很用力的将窗户关上,连房顶上的麻雀也跟着受了惊飞起。
不用多想,那人一定是二叔的女儿,她的堂姐江凤玲。虽然是姐妹,却并不亲近,江凤玲年长她两岁,打从小时起,好像就一直没喜欢过她。
江宝颐想不透是因为什么,也懒得去想,这种情况下,江凤玲要是跟她亲近了,才真让人犯了难呢。
“堂弟。”江宝颐应声回头,见一青衣男子正走来。
来人是江淮的长子,江风生,他为人老实本分,现在清徐县“大江园”的店铺里帮忙管事。
江宝颐客气道:“见过堂哥。”
江风生脸上带着笑,“我还寻思去作坊找你一趟。正好,在这儿碰上了。”
江宝颐知道江风生和他父母不同,便亲切道:“哥哥,何事找我?”
江风生缓了笑,一本正经的说起,“店里掌柜把账算清,还有那收粮的钱也都备齐了。”
一听这茬,江宝亦便知是时候去收粮了,可是,爹的腿脚还没好,恐怕是不能让他去了。
“劳烦哥哥,代我给雷掌柜句话。”江宝颐语气温和,“让他按着原来的规矩准备,高粱的事情不会耽搁。”
江风生打从心里一直喜欢这个弟弟,虽不是亲的,但却比自家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妹妹,更招人待见。便立马答应道:“好,我这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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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间东西侧室都被打通的房子,从墙根处开始,放着一排排足有半人多高的黑色大口缸,大略算来也有将近一百。每个缸口都被密封住,最上面的是一层油纸,能够起到防潮防水的作用。
江宝颐套上了藏青色的长褂,齐眉勒着一条黑色抹额。她的皮肤很白,使得五官看起来份外鲜明,尤其是嘴唇,红润的就像涂了胭脂。
新醋在隆冬结冰后需要捞去冰块,以剔去醋中的水分。一缸新醋,除去一半以上的水分后,便可达到颜色黑紫、夏季不霉、冬季不冻,而陈醋特有的气味也会随之产生。
揭开密封的醋缸,打开一看,陈醋已呈浓褐色,并且液态清亮,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甘甜异酸。
“少爷,少爷。”穿着土黄色的短袄和深色长裤的大德跑进来,他跟在江宝亦已有几年了,原本在老爷身边呆着,后来被领了过去,和他弟弟二德一同伺候少爷。
“怎么了?”江宝亦连忙站了起来,“看着点,别碰着人。”
大德的身子虽然健壮,却很灵活,听了这话马上站住了。“二老爷他来了,说要找您。”
江淮这人一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早上刚在家中惹了人,现在来找她,想来一定没什么好事。
江宝颐嘱咐几句之后,便跟着过去了。
江淮一见她,便露出他那招牌式的为难神情。
江宝颐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二叔,您找侄儿有何事?”
江淮迟疑道:“早上的事情,你听到了。可不是那样的,二叔我昨天真是去办了正经事。”
江宝颐也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等着江淮下面要说的话。
江淮清了清嗓子,“昨儿和“聚和庄”的程老板喝茶,他和我说,太原的王家要来咱们清徐县走动走动。”
江宝颐拿着茶杯的手,略停了一下,抬眼望去,“二叔,您说的可是,宁亲王提名的那个王家。”
“没错。”江淮回答的倒是痛快,“大侄子,你知道王家的名声,这次他们派人过来,咱们这几户也该有点表示才好。”
江宝颐已猜出他的几分意思,接着道:“依二叔的意思是”
江淮的目光顿时清亮,“我和程老板商量了一下,准备好好招待王家的人。说不定,王家人得了咱们的好,回头在宁亲王的面前也能帮着说上几句好话。”
江家的生意不大,可也是小有名气。当然,若是和王家的这样的大商户,自是不敢去比,但也犯不上赶着去巴结讨好。
江宝颐打心眼里就不喜欢江淮这种趋炎附势的姿态,大商号和小作坊,两者各有各的经营之道,走的太近了反而失了分寸。再说,王家的这次,恐怕也不是无意之举吧。
江淮见她不回话,低声道:“宝颐,你怎么看?”
江宝颐笑着开口了,“既然二叔都安排好了,那就按您的意思吧。”
江淮一听,有了笑脸,“这就对了,说到人情往来,二叔的经验可是比你多。”
江宝颐心里暗笑,说到请客吃饭,逢场做戏的事儿,当然是你最行了。想罢,她站起身来,给江淮行了个礼,“二叔,要是没别的事,侄儿还要下去看看。”
见她要走,江淮似是想起了什么,忙道:“别的,还有事呢,这请客招待总得使银子不是?”
果然又是要银子,她虽不喜欢这个二叔,却对他很宽容,毕竟怎么说,他们也算是一家人。
“您这回要多少?”江宝颐表情淡淡的。
“大概得要一百两吧。”江淮倒是敢开口。既然他决定做点事儿,自己不捞上点好处那可不成。
江宝颐感觉心里的火气“腾”一下冒了上来,不过,是让他在县里请客做东,竟然要用一百两这么多
恐怕是准备要顿顿燕窝鲍鱼了。这时候,她不能继续客气了,“一百两,二叔不是和我说笑吧?”
“程老板也是拿这么多,家家如此,总不能到咱家这里短银子吧。”
“二叔,咱家一斤陈醋能买多少银子,您也知道。”江宝颐望了他一眼,“该有的礼数咱江家决不会落下。可是,这一百两,于情于理有些说不过去。”
江淮见碰了钉子,颇有些没面子,只道:“本来这事,我也犯不着和你商量。不过,念及你爹刚摔了腿,怕惹他烦心才特意跑了一趟。说来说去,我也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啊。”
这话里有话,江宝颐听的明白。他的潜台词不过是,如果你不给,我就回去闹家里,让你爹也跟着生气,看你给不给。
江宝颐心中暗叹了口气,将背着的双手放下,语气平静道:“侄儿明白,二叔既是为了江家张罗,我怎能让您自己掏腰包。这一百两我出,全当二叔辛苦一次帮我去办。”
江淮一听这话,笑道:“宝颐啊,这就对了。二叔也是想帮你的忙,一家人嘛!”他深知江宝亦不让人近身的毛病,也不上前,摆摆手道:“行了,事情我说完了,你快忙去吧。”
见江淮一脸得意的样子,江宝颐身后的大德跟着牙痒痒,他在江家做事快十年了,跟在老爷和大少爷的跟前,虽然只做些使力气或跑腿的活儿,但也看的明白,这江家父子都是好人。
特别是,跟着少爷这两年,自己就没见过他跟谁黑了脸,生过气。少爷,人生的水灵,心也善良,可怎么就摊上这么混账的二叔呢。
江淮走后,大德偷偷瞄了眼,坐回到椅子上的大少爷,小声道:“少爷,小的有话想问您。”
江宝颐听了点头,道:“说吧。”
大德紧张的搓了搓手,继续小声说,“您明知道二爷的为人,这次您给了他,下次他还会来要的。”
江宝颐笑道:“我还没心疼起银子呢,你倒先舍不得了。”
大德摇了摇头,“小的,是替您心疼。再说了,您日日跟在作坊辛苦,可二爷他”他虽然是个直人,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作为下人,本就不可随意议论主子,更别提,故意说道主子的不是了。
江宝颐还是笑着,“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看你机灵才将你搁在跟前,你倒好,越发没大没小了。”
大德得了这话,不由低下红了的脸。
江宝颐知他好意,便接着道:“二爷不管怎样都是长辈,这事就别再提了。”
大德点点头,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