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红围墙的月门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刹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园内。
进宝坐在院中,桌上摆着几种茶果,不大的炉子上,壶水‘咕噜咕噜’冒着泡。
进宝身罩着一件玫瑰紫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双手支在桌子上,脸微微地仰起,望着深蓝色苍穹中一轮圆月,怔怔出神。
月色皎洁,她的眼神朦胧迷人,嘴边若有若无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粉黛,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令人一怔。
徐安吸了一口气,带头走了过去,在进宝身前微微施了一礼,道:“佟婕妤,您身子还没好,怎么坐在院中,虽然今天晚上没有风,但毕竟已是秋天,小心身体啊!”
进宝微微一笑,道:“哦?今晚没有风吗,那又是什么将你二位吹到我这望云殿来了?”
徐安尴尬地笑了笑:“还不是担心婕妤您的身体,怕奴才们不听话未能好好伺候!”
进宝瞥着徐公公,接过鸟儿递过来的热茶,唇角含笑:“真的吗?劳您费心,奴婢们都还听话!只是您带着这么多人来,却让进宝吓了一跳!”
徐安笑容有些僵硬。
“公公有话不妨直说,您以前对着进宝也没这样扭捏过,如今又是为何?”
徐安想了一想道:“今儿早些时候,奴才收到一封信,说也奇怪,上面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哦?”进宝疑惑:“竟有如此奇怪的信?那么内容呢?”
“呃……上面只有一句话,说的是‘娘亲病重,只求盼望见儿最后一面!’”
进宝微微抬头,凝视着徐安的脸,眼睛里带着讶异之色:“徐公公,你说这也巧了,今儿我也收到这样的信。内容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这次轮到徐安诧异了,他和万海互看了一眼。
万海说道:“可我今儿来婕妤您这儿的时候,怎么没听您提及啊?”
进宝含笑:“这就是我今儿想和你说的事情啊,可是突然身子不舒服,你也是看到了的,又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就没说,打算明儿好些的时候,再告诉公公!”说着,她让鸟儿去房里,将那封信去了出来,交给他们,徐安接过,立刻打开来看,然后又和万海互看一眼。
“公公……”进宝抬眼瞥了他们二人一眼,慢声道:“写这样的信来,你说这是谁在跟我开玩笑吗?”。
徐安谨慎地道:“婕妤,您认为这封信信是给您的?”
“难道不是吗?”。
“可是这封信上又没称呼又没落款的,很难看出是给谁的。”
进宝嫣然一笑,月光下,她的脸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竟又几分说不出的娇俏妩媚:“徐公公你是在笑话我吗?”。
徐安一怔。
进宝又说:“我是不很聪明,但这既没头又没尾的信,如果不是你二人都确定信是送给望云殿的,又怎么会在天刚黑的时候,率领这么多人来我这里兴师问罪?”
徐安和万海立刻垂首,躬身道:“奴才不敢!”
进宝轻轻放下茶杯,语气淡淡地说:“你们一个是代表太后,一个代表皇上,还有什么不敢的!只是还请公公明示,进宝这次又犯何罪?”
徐安和万海一听,连忙带头跪倒在地,进宝虽无大声斥责,口气也柔软,却比怒目而视大喊大叫更加令人畏惧,而且弦外有音,说他们仗着皇上和太后,完全可以不必把她这个并没侍寝,只是一个虚设的婕妤放在眼里,甚至只凭一封莫名其妙的告密信,就胡乱地栽赃她。
庭院中,静夜无风,进宝安静地坐在石桌旁,消瘦的身子在皎洁的月色中泛着蒙蒙的柔光,单薄的仿佛透明一样,迷惘的眼神中略带着几分无助,令人于心不忍。
万海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道:“这事皇上和皇太后并不知情,只是奴才们接到密报,又是奴才们负责的范围,所以不得已才来打扰婕妤休息!”
“哦?”进宝嘴角微扬,半开玩笑似的道:“万公公不愧是皇上身边最贴心的内监,可旁的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常侍,辅理徐公公管理内侍省也有多年,怎么连凡事都要请示了皇上和太后,方能行事的规矩都不懂,抓了你的小辫子可就不好了!”
万海一愣,急忙道:“婕妤教诲的是,奴才一时担心才会如此疏忽!”
进宝又笑道:“公公严重了,我什么都不懂,怎敢教诲,多半是公公体贴皇上每日烦心国家大事,不想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再添君忧。故此想偷偷解决了,以解君忧?”
万海暗自松了口气道:“是是,多谢婕妤体谅!”接着,万海又道:“只是婕妤真的误会奴才了,就算给奴才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向婕妤兴师问罪。”
“哦?是我误会了,你们一群人不是兴师问罪?”
万海用力地点点头。
进宝的目光缓缓地扫视一圈,然后命他们起来回话,又让鸟儿和菀桃倒杯热茶给他们每个人。
徐安和万海连谢不已。
进宝用眼角偷偷地张望,他毕竟年轻,不如徐安那样老练油滑,难免会沉不住气急于邀功而言多必失。
看着万海,不由自主地令进宝想起他服侍的皇上。
贴身的内监如此急公好义,那么他的主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虽然单凭一个内监,不足以说明九五至尊的皇上也是同样个性的人,而且纵使当今皇帝是盛世明君,也不是进宝心中的如意郎君。
如今她却已经成为他的妃子,长路漫漫,试问面对一个不相爱的人,如何能一辈子地长久相守呢?
茶水突然变得苦涩得难以下咽,攥着杯子,今天虽然不是特别的冷,但她还是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止不住一阵阵发冷,如果没有手中这杯热茶,恐怕她要冷的牙齿打战了。
她定了定神,道:“那么你们又为何来我这望云殿?”
万海瞥了瞥一旁神色如常的徐安,舌忝了舌忝发干的嘴唇,犹豫地道:“只是……婕妤,您真的以为这封没头没脑的信是给您的?”
进宝抬眼:“万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封信不是给我的,又为什么会送到我这里来?”
“恕奴才多言!”万海道:“佟婕妤虽然贵为望云殿的主子,但是这望云殿里,大大小小也几十个人,这信也许是给其他人的!”
“其他人?”进宝装作听不懂万海的话。
万海眼睛朝徐安瞥了过去,徐安正捧着茶,轻轻地抿着,见他没有搭话的意思,万海只好又说:“敢问佟婕妤,前几日,您是因为什么受了伤,差点连命都保不住了!”
进宝的眼睛倏然张大,盯着万海的脸,薄薄的嘴唇越抿越紧。
万海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道:“奴才听说乐奴的母亲来到了京城,但却错过了出探亲的日期,故而乐奴胆大包天,偷偷溜出去见母亲,这才害的婕妤受伤!”
进宝闻言,脸色一沉,身子微微发抖,手握成拳。
“奴才怕乐奴见了这封信,又向上次那样偷偷溜出宫,酿成大祸!”
进宝侧头,眯着眼睛凝视着万海:“哦?公公特来是为了提醒我,防范乐奴会偷偷出宫?可是为何不是偷偷地来,而是带了这么多的人大张旗鼓地来?不怕打草惊蛇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安,这时开口道:“回禀婕妤,奴才们是担心婕妤的安全,担心乐奴看到信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出宫,万一冲动起来说不定会伤害到婕妤的安全,所以才带这么多人来,是要保护婕妤。”
“哦?是这样?”进宝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二人,他们二人皆肯定地点了点头。
进宝灿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还真要谢谢两位公公,如此惦念着我!”说着,吩咐鸟儿去取些银两来,打赏他们。“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会派人加强防范,二位平时也都是宫中的忙人,我就不多留二位了!”
万海接过打赏,却没有答谢离开的意思,又向徐安看了看,徐安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不语。
进宝见他们不肯走,又道:“公公,可是还有事?”
“这……”万海吞吞吐吐,犹豫地道:“婕妤,奴才斗胆,敢问乐奴呢?为何这么久都不见她在您身前服侍?”
一旁的徐安,忽然轻轻一咳,盯着手中的茶碗,仿佛对青瓷茶碗上的花纹感到了浓厚的兴趣。
凉风乍起,吹动着进宝脸前的几缕发丝,她白如皓雪的肌肤,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双紫色的瞳泛着冷冷的光。
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冷了,周围鸦雀无声,树影斑驳,宛如一些蠢蠢欲动的精灵,夜寂静可怖。
万海偷偷地看着进宝的表情,喉结不安地上下蠕动。
他不记得自己有说错什么,为什么每个人的神情都透着让人紧张的压抑感。
万海的头上不由得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感觉马上就要电闪雷鸣。
但没有电闪雷鸣。
半晌,进宝妩媚娇俏地一笑,近日来她的风骚有些不受控制,轻声地唤了句:“万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