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众人皆略有醉意。
贺将军捧了酒杯,望向苏文清:“苏姑娘,我一听陈奇说,那日在城里的包子铺里,多亏一个叫做小清的姑娘的提点,我就猜到了是你。大恩不言谢,我贺某就敬苏姑娘一杯,感激之情铭记于心。”
苏文清微熏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如盛夏的莲花朵朵:“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贺将军又何须郑重提起?”
眼神微微一顿,落在贺将军脸上。此刻,贺将军虽然神情落寞,悲伤,但不是悲痛欲绝那种。
“令尊可安好?”苏文清轻声问道。
“气郁于胸,难以排解,故而病体沉重,但无生命危险。”贺将军沉声道,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那个年轻的君王,他是愈来愈看不懂了。
三天前,他告了病假,暗中潜回京师。乔装进了贺府,待见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父亲时,他惊呆了。
数日来的惊变,让这个年逾六十的老人须发尽数变白,形如枯槁,额头上裹着的白布上渗出斑斑血迹。见到唯一的儿子,这个兵部尚书大人不但没有惊喜之色,反而愤怒异常,怒斥儿子怎可擅离职守,非逼着要儿子连夜赶回扬州。
星夜兼程,带着一身的担忧,疲惫回到扬州,贺将军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借酒消愁就成了渲泻心中抑郁的唯一方法。
一坛酒空了,两坛酒空了,……空无一物的胃终于经不过这么折磨,贺将军只觉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冲到外面,倚着栏杆,大吐特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只觉一阵阵的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地跌坐在地上。
如水的月华下,一个女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眸如水,神情静肃,她整个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空灵、悠远,仿佛她就是这万顷荷塘的仙子,乘风破浪,转瞬间便来到了他的面前。
夜凉如水,春天的扬州的深夜还是冰凉冰凉的,他的手触及地上的青石板,明显感到丝丝寒意的渗入。
那女子的话语就在这空旷的夜空里响起:“贺将军,今晚,你可以借酒浇愁,尽情地放纵自己。但是明天以后,请你记住你作为一名将军的职责,记住你肩上的责任,记住黎民百姓的托付,记住天下苍生的安危,重新振作起来。”
那女子的声音清冷,却熟悉,他知道她是谁。可是,为什么,她说的话,会与父亲说的话一模一样?
他猛地甩甩头,酒意略醒,再次抬头望去。面前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四周寂廖,虫鸣阵阵。有氤氲的雾气升腾而起。一切的一切,恍若梦境,恍若那名女子,根本未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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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的小花园里,地上站了一溜的仆妇丫环们,正中摆了三张太师椅,分别坐着苏梁氏和她的两个女儿,苏清芳和苏丽华。
苏梁氏一手执了手炉,一手翻阅着一叠清单,头也不抬道:“吉祥家的,银锞子少了,起码要打上八盒,合个喜庆的数字。”
排在前排的一个老婆子慌忙应道,记了下来。
“还有,打得精细一些。”苏梁氏再叮嘱一句。
那个老婆子又应了一声。其实,苏梁氏的娘家就是有名的珠宝大商,她只不过吩咐一句话,那婆子自会把她的意思传达给梁氏的金银器作坊。毕竟,这大姑娘嫁妆办得好与不好,也牵扯了梁家未来的发展前途的。
“这簪子……”苏梁氏一看到那些花式简单,尽是些大朵大朵的牡丹样式的簪子就来气,“这些簪子是谁挑的?”
底下的丫头婆子们顿时噤了声。苏家三姑娘凑了过来:“娘,这些簪子不好看吗?牡丹代表大富大贵,大姐出嫁,就要图个喜气……”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苏梁氏打断,苏梁氏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喜气,我看俗气还差不多!老用这些样式,一点也没变化,一看就知道出身商贾……”苏梁氏余怒未息,端起茶盏狠狠地喝了一口。
苏家三姑娘讨了个没趣,嘟着嘴“哼”了一声。
“夫人,您别生气。”从一溜的丫环婆子中走出一个四十上下的仆妇,媚笑着讨好道,“这三姑娘心思是好的,不过这种花式用多了,就难免落了俗套。我倒记得,前段日子,老太爷老太太那个作坊里请了个画师,画出的簪子新颖别致,制作出来后,摆到铺子里去,扬州城里的丫环小姐们都抢着买呢。”
这个仆妇口中的老太爷老太太,也就是苏梁氏的亲生父母亲。苏梁氏一听说自己娘家请了这个别出心裁的画师,马上喜上眉梢:“福寿家的,你快到老太爷老太太那里去一趟,暂且把那个画师讨过来,让他画几幅画儿让咱们瞧瞧,画得好的话就照他画的做。”
那个仆妇笑眯眯地应道,出去了。
最后,苏梁氏拿起那张陪嫁丫头的清单,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不满地望了一侧的大女儿一眼:“这清单上的丫头,是你挑的?”
苏府大姑娘依然脸色苍白,虚弱地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细声细气道:“母亲,这些人选都还未定下来,倘若母亲不满意,重新换过就是了。”
“当然要换。”苏梁氏没好气说了一句,用长长的指甲戳了戳纸上的一个名字,“这个叫什么?这个狐媚子你也把她带过去?”
大姑娘苏清芳探头看了一眼,见纸上写着的名字是“香莲”,也就是自己身边的大丫环,忙陪笑道:“母亲,这香莲对女儿忠心得很,说怕我到了那边受人欺负,不管什么样都要跟了去。”
苏梁氏从鼻冀处重重地“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丫头,凭着有几分姿色,整天在老爷面前摆弄姿态,意欲勾引老爷,要不是我看得严,你们两个就又多一个姨娘了。这样的人你也带了去,难道不怕她将来爬到你未来夫婿的床上去?”
“母亲!”苏清芳不由红了脸,“”母亲这样说,未免过份了一些,那个香莲是长得好看一些,也对爹爹关心得过分了一些,但至少目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母亲这样诽谤于她,着实不应该啊。”
“你这死丫头,为了那个下作的狐媚子竟跟你母亲顶起嘴来了!”苏梁氏怒道。
“大姐!”苏丽华扯扯苏清芳的衣衫,“娘也是为你好,你就别犟了。”
苏清芳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忍气吞声道:“一切全凭母亲作主。”
“取纸笔来,把这名字划掉!”苏梁氏余怒未息道,马上有丫头飞快地跑了进去,取了纸笔砚台出来。
这样挑挑拣拣了半个时辰,鸡蛋里挑骨头,名单上六个丫环的名字被划去了三个,只剩下三个。
坐了一个多时辰,苏清芳的体力有些不支,苏梁氏便让丫环把她扶回房去,苏丽华甚觉无趣,也退了下来,去找孟家和范家那两个姐妹玩去了。园子里的丫头婆子也被苏梁氏差遣得差不多,只余下两三个在垂手立着。苏梁氏精神不振,挥挥手,也让她们散去了。
“看看,这芳儿的身子,怎么就这么弱不禁风……”苏梁氏一进房里,就唉声叹气起来。
刚刚在园子里,也就支撑了那一个多时辰,况且今天还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换了个阴雨大风天,那岂不是一整天都要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大门也不敢出一步了?这副样子,怎么去撑京城黄家的门面?
“是呀,大姑娘这副身子骨,看了让人揪心呀。”身边的一个仆妇叹了口气。这个仆妇穿着比其他的丫环婆子光鲜一些,地位自是不一般。她叫做翠枝,随苏梁氏一起嫁过来的陪嫁丫头,后来苏梁氏作主,让她嫁了苏府姓李的管家。苏梁氏叫惯了,还叫她翠枝。
“平日里的燕窝、人参没断吧?”苏梁氏不放心地问道。
“没断,哪敢断呀。”翠枝嘿嘿笑道,“这大姑娘就是虚不受补,这燕窝、人参,还有其他什么的,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就拿人参说吧,熬出来的渣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唉,这大姑娘的身子,就是不见好转。”翠枝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下却暗道,难怪,京城黄家要嫌弃呢,这么个药罐子,塞给谁家谁家都不痛快。
园子后边那堵墙后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歌声,歌声很好听,很婉转,但在苏梁氏听来却如钢针一般扎在心里面。
“那边是怎么回事?”苏梁氏皱眉道。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从二层阁楼望过去,园子后边那款墙后的院子里,一个姑娘提着一桶水步伐矫健地穿过院子,隐没在屋里。
“回夫人,”翠枝也探出头去,看了看,“我听下边的丫头婆子说,这几天那个赵姨娘的病好转了很多,那个傻姑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整天在唱歌。”
“哦?”苏梁氏眼中掠过一丝疑惑,“那些药,那个贱人没有吐出来?”
“我也有些奇怪。听下边的婆子说,这次熬的药好像也没怎么见赵姨娘吐了出来,全都喝了下去,莫不是下的分量不够,还是适应了?”
苏梁氏冷哼一声:“那就叫梁大夫再多下几两黄莲下去,我就不信,她真能喝得下去!”
“我待会就去交待梁大夫。”翠枝轻笑道,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唉!”关了窗户,苏梁氏深深叹了口气,“那个傻姑娘身体倒是蛮好的,要是芳儿能有她一半的好身体就好了。唉,可惜是个傻子,不然的话还能做陪嫁丫头……”
翠枝眼珠一转,笑道:“夫人这样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
“谁?”苏梁氏猛地转过身来。
“夫人,您前几天不是认了一门亲戚吗?”。翠枝朝苏梁氏眨眨眼睛。
“你说的是那个种蘑菇的野丫头?”苏梁氏的眉毛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