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修走到她的跟前,浓眉微微拧着,神容静肃地望着她,他说:“小清姑娘,天意如此,逝者已矣,还望姑娘能够保重身子要紧。”
苏文清虚弱地笑笑。保重身子?是啊,这世上,求不来别人的怜悯,唯有自己依靠自己才是正理。
走过爱与不爱的轮回,不是谁的冷漠辜负了谁的真心,是遇见的劫。或许,她与林志海的相遇,本来就是一场错误的邂逅。
错误邂逅于桃花村范老爷子的花圃前,水瓢落地时那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的出手相助,便注定了此生不应该的开始。
爱情走到这般荒芜的田地,出乎意料之外,却又无可奈何。一声轻浅的叹息,氤氲在初晨微冷的空气中,凭添了几分凄凉。
李长修的眼神欲加凝重。面前的姑娘若有若无的苦笑忽地牵扯了他的心。飘泊江湖二十载,尝遍世态炎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他,更能体会这种悲痛与无奈。
他看着苏文清,似乎能看到她肩上沉重的负担,那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想伸出手去,与她一起背负,与她一起分担她的悲伤与痛苦,抚平她心底深处的创伤。
“苏姑娘,你多多保重。”他终究没有伸出手去,终究只是说了这一句。
“我会的。”苏文清点头,“这一路上我娘还需要我照顾呢。”
“我已经叮嘱了领头的詹镖头,叫他一路上好生看顾着你们母女。”李长修看向不远处。不远处的特制马车上,玉棺已经被抬上了马车,一个精壮黝黑的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正含笑望了过来。
“詹镖头跟我有过命的交情,你不用担心,这一路上,他一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的。”李长修意料深长地说道。
苏文清何尝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意思?他是担心林志海仗着状元爷的身份再来闹事吧,这世上,陈世美也不是没有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昨天只是雇了三四个震远镖局的人,今天却来了十几个人的原因。而且,这些人个个携了刀剑,一看就是些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苏文清心中流过一阵感激的热流。大恩不言谢,唯有以后寻机会再报答他了。
特制的马车缓缓驶动,苏文清母女两人登上了另一辆马车,震远镖局的人纷纷上了马。一时间,马蹄声,沉重车轮轧在青石板上沉闷声响起,旗帜飘飞,车队径直地朝着城门的方向去了。
李长修抱着剑倚在一棵树下,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掀起的滚滚烟尘,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前几天还有说有笑的一同赴京探亲,想不到回去时竟是这般凄凉的光景。
千里归葬,这是一种怎样悲凉苦楚的心情
直到车队彻底在他面前消失了踪影,他才转过身来,忽地怔了一下。
十几步远的青石台阶边上,一袭素白的身影正望着远处,一动不动,旁边还跟着一名小厮。
这个身形太熟悉了,若不是他认得旁边的小厮是扬州城南昭王府的小厮茗砚,知道他身边那个素白衣袍的人不用说就是南昭王府的二公子呼延廷玉,否则的话,他真的会以为,他那个神秘莫测的师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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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怎么了?站了这么久你不累吗?”。茗砚用手揉了一下站得酸痛的双脚,从清晨到现在,他陪在这里,都站了好几个时辰了,而自家公子,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就好比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高而陡凸凹不平的青石台阶,有些地方已经裂开,稍有不慎就有坠下去的危险。更何况,前面还有一棵大树遮挡着,怎么说也不是一个看远景的最佳视角。自家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到,居然拣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再说了,堂堂的南昭王府的二公子,当今皇太后的亲外孙,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光明正大去看的?偏偏躲到这个地方来,还遮遮掩掩地去看,明显带了“窥探”的嫌疑。
自家公子这几天的行为,真是让茗砚既觉得迷惑不解,又觉得很是郁闷。
“走吧。”呼延二公子垂头丧气道,全没有来时那种紧张兴奋的样子。茗砚记得相当清楚,今天早上他可是被呼延二公子从床上揪起来的,出到外面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呢。
“公子,你不舒服,是不是受了凉?”茗砚说着就要伸手去抚自家公子的额头。
“我没事。”呼延二公子打断他的手,“去,给爷找坛酒来。”
“我的公子,这一大早的,早饭还未吃呢,怎么无端端地想要喝酒?”茗砚眼中亮光一闪,“公子,你要庆贺一下吗?”。在他看来,自家公子能开怀饮酒,算是恢复正常了。这世上,哪有人为自己仇人的遭遇闷闷不乐的,那个人多半是疯了。
“叫你去拿你就去拿,那么多废话干嘛”呼延二公子瞪了他一眼,不耐烦道。
“我去,我马上去。”茗砚见自家公子发怒了,吓了一跳,赶忙跳下青石阶,一溜烟朝酒肆跑去。跑开时还回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这真是奇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自家公子如此心浮气躁的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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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花等人在小莲子庄的路口处,翘首以待。
自昨天接到苏文清的书信之后,今天一大早她就到村口等候。怕接不到人,晌午时分,她午饭也不敢回去吃,特地叫了小桃替她送了过来。
自接到林大娘不幸去世的噩耗之后,她一夜都没睡,既同情林氏的遭遇,又可怜苏文清,那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满怀希望去探亲,不想却带了满心伤痕地回来,也不知道身受双重打击的她,那么远的路途,能不能撑得回来。
“二花姐,你看天都黑了,我看小清姐今天可能赶不回来了。”旁边的小桃道。
张二花看看天,这不,沉沉的暮色都来了,天边灰蒙蒙一片,夕阳已经隐没,天边出现几颗稀疏的星子。
“那好,我们回去吧。”张二花叹口气,招呼小桃她们回家去。她想,苏文清等人千里扶柩归来,这一路上行程必定有所拖延。
就在这时,村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和沉重的车钴辘轧地的沉闷声响,紧接着一个车队驶进了村子。马车的车厢顶上,竖着一枚大旗,旗帜上的“震远镖局”的字样在苍茫的夜色中依稀可见。
“来了,她们回来了。”张二花惊喜道,转身朝车队快步走去。
苏文清一下马车,抬头便看到村口处一大群的人。一个个俱是熟悉的面孔,当头的是张二花,还有张嬷嬷、李五娘、小桃、小莲、李惠娘、何妈……几乎连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他们没有说话,都把关切的眼神投向了她。
苏文清心里一阵激动,较之京城的冷漠,她更能感到这种朴实的温暖。
“小清,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身子要紧啊。”张二花看苏文清身子摇晃着下了马车,忙上前紧走几步,一把扶住了她。
一段时日不见,苏文清瘦得厉害,昔日神采奕奕的神情再也寻不到踪迹,整张脸瘦得掉了形,尖尖的下巴,眼底一片深黑色,是不眠不休的结果。
“二花姐,我没事。”苏文清虚弱地笑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说的是设灵堂及下葬的事宜。
“你就放心好了,别想太多,所有的事情我都打点好了,明天就可以下葬了。”张二花故作轻松道,但语气中仍显出一丝疲惫。自收到书信后,她跑来跑去,忙活了一天,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得妥妥的,就连下葬的地方也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出了高价让人把地方让出来。
苏文清感激地笑笑:“二花姐,多谢你,多亏有你,要不然我…….”
“小清,你就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咱们是姐妹,是不是?”张二花挥挥手道,“你再这样客气我要生气了。”
苏文清再次向张二花投去感激的目光。一天的时间,要她帮忙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真是太难为她了。也幸亏她够干练泼辣,别人还没有这本事呢。其实,也不是她强人所难,扬州的天气比不得京城,夏季来得早,这天气眼看着越来越热,棺木是停放不了多久的。
第二天,似乎配合了所有人悲伤的心情,天空中居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苏文清的心情也是潮湿的。她看着玉棺被抬了过来,放到了预先挖好的墓穴里,再用铁铲把黄土洒到棺上,一层又一层。
苏文清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眼中没有泪。一抔黄土掩风流,林氏那样灵秀的江南女子,终究是敌不过上天的无情,正值中年就那样去了。享受不到高中状元的儿子带来的荣耀,享受不到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就那样,带着数不清的遗憾撒手走了。
忽然,苏文清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铲土的工人停手。
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走到墓穴的边上,把布包放到了玉棺的上面。
这是一个半开的布包,半敞开的一角可以看到一些玉器的碎片,碎片的断层上有一丝鲜红的血线,很是耀眼。
苏氏的眼神黯了一黯,双手扶上了女儿削瘦的双肩。
苏文清侧了一下头,反手拍拍苏氏的手背,她知道苏氏的担忧。
她朝苏氏勉强地笑笑,低声道:“这血玉镯子,本来就是林家的传家之宝,我想,我这一生都用不着了,就还给林大娘吧。”
苏氏拍拍女儿,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女儿的作法。
铲土的工人们继续工作,被铲起的黄土洒在了布包上,洒在了玉器的碎片上,一层又一层,瞬时布包便看不到了。
苏文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墓穴,看到血玉镯子被黄土埋了下去,再也看不到踪影。而她的心,也就在那一瞬间,沉沉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