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满满一桌子的菜肴连一筷子也没夹过,反而那些上好的花雕,空了一瓶又一瓶。
整整三个时辰,李福站得脚发软。毕竟是扬州商业协会总舵大当家身边的红人,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如今这样鞠躬哈腰地站着,真是一件累人的活。
不过,即使再累,他也不敢要求坐下,平日里大当家总会让他坐下来的,但是今天大当家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只顾着自己喝闷酒,都把他给忘了。
他偷偷拿眼睛望了一下大当家,暗自揣测大当家今天的心情。大当家今天的心情好像很郁闷,一大早就来到这西湖中小亭子里,一边喝酒一边长吁短叹的。不过,准确地说,不止今天,似乎自从大当家从京城转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他想到了前几天探听到的消息。对于上段时间大当家让他送去北地商家的密信,以及账簿上,大当家先后分两次,亲自提走的几万两银子,都让他心存疑惑。
他并不是怀疑什么,对于扬州商业协会总舵,他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在扬州商业协会总舵做了近十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而他真正见到大当家,也不过是四五年的事情。之前的大当家,总是深藏不露,神龙不见首尾,所有的指令均派人过来传达。李福也是一个资深的生意人,纵横商界数十载,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只是,碰到了这么离奇的事情,起初他也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但是,慢慢的,大当家冷漠凌厉的作风、交错复杂的人际网络令他感到讶然,震惊,以至钦佩。
试问这天下,哪个做生意的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不管怎么说,这个神秘的大当家肯定与皇室有着深厚的渊源。李福以前曾一度揣测过,这个大当家,说不定就是皇室中的一员。
大当家的身世如云里雾里,令他无从探查,但是,对于那封密信与先后两次共提走的几万两银子,作何用途,他终究还是打探了出来。
密信是送给北地专做绸缎生意的各大商家的,那几万两银子是用来付货款的。而订货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单州的云霞缣十五匹,越州的茜绯纱二十五匹,蜀中的“锦鲤背”二十匹、江宁的云锦十八匹。这些,都是苏文清的“衣锦阁”里烧毁的贵重衣料。
一个心思缜密,处事冷静的人,突然失却了作为一个资深商人一贯的清醒与计算,无端端地花费了重金去采购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那说明什么?
李福的唇边隐约泛起一丝笑意。看来大当家真的对苏文清这个野丫头发生了浓厚的兴致,而且这种兴致并没有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愈加强烈起来。
只是,当事人不知道而已。
还有,这花雕,大当家是如何沾染上的?在李福的印象中,大当家从来都不喝酒的。他说过,喝酒能麻痹人的头脑,而他,需要的是时刻都保持清醒。
“大当家。”李福看着旁边石桌下的酒瓶子堆叠起来,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不由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杯中物还是少喝一些…….”
“无妨。”大当家仰头又喝了一口酒,酒杯是白玉夜光杯。李福发现,大当家似乎很喜欢这一套杯子,几乎是从不离身,喝茶用它,喝酒也用它。
“李福,你坐吧,坐下来慢慢吃。”大当家这时才发现李福还在身边站着,忙招呼他坐下来,看看桌上精致的菜肴,示意他不用介意,尽管吃便是。
李福也不客气,一就坐到了凳子上。站了这么多个时辰,从上午到下午,他也的确饿了。吃了几口,他抬头望着大当家,轻声道:“大当家,你也吃一点吧,空月复喝酒对身子不好。”
“无妨。”大当家淡淡道,神思有些恍惚。
李福轻叹一口气,继续低头填饱自己的肚子。他是过来人,他明显地感觉到,大当家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着。
他伸手给大当家斟满了一杯酒,轻声道:“大当家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不妨对小人说说,或许小人可以分担一二。”
大当家执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我很好。”呷了一口酒,叹息悠长,“你说,一个人如果做错了事情,又无从弥补,该怎么办呢?”说这话的时候,大当家的眼中明显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李福讶然地望着大当家。他认识的大当家,从来行事都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即使有时候差强人意,决策失误,他也不过置之一笑,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上心的。
李福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大当家指的是关于苏文清的事情?上段时间的利益之争,大当家为了维护扬州商业协会总舵的利益,难免对于苏文清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情,如逼她远嫁之类的事情。如今,苏文清遭遇感情变故,大当家似乎也看清了自己的情感方向,想到以前对她的所作所为,心中自是不大好受。
“大当家,”李福看着大当家,目光慈祥,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有些事情,能够弥补的话,就去尽量弥补,不能弥补的话,就让它过去。人哪,总会有做错事情的时候,只要下次做事之前,想清楚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就好了。”
大当家执着酒杯的手忽然不动了,他微低了头,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再抬头时,目光一片清亮。
“李福,你说得对。来,我敬你一杯。”大当家拿过另一只酒杯,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李福。
李福赶忙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连声道:“多谢大当家。”
“大当家可是为了苏文清的事情而烦恼?”李福小心冀冀地看着大当家的脸色道。
这次,大当家并没有生气,像被人说中心事的小孩子般,低垂了头默然不语。
“大当家,既是有这份心意,何不找人说去?”李福又道。这是刚刚升腾起来的想法,他想也没想就张口说了出来。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马上想到自己这样唐突的话被大当家听到,恐怕又要生气了。想到这,不由偷偷瞄了大当家一眼。
奇怪的是,大当家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再斟了一杯酒,一饮而下,深深叹了口气:“她恐怕是再也无法原谅我的了。”语气里竟透出一股深深的悔意。
李福有些动容,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大当家这样颓废的样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叱咤风云的大当家这回是动了真心了。
可是那位苏姑娘,真的就那么令人念念不忘吗?李福摇摇头,京城传来消息,苏文清当众掌掴当今状元郎兼皇上赐婚的新郎官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对于这个生性野蛮泼辣的丫头,许多人都退避三舍,躲之不及,大当家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朵带刺的玫瑰呢?
只要把私底下援助的事情,还有那几万两银子的真实用途告诉苏文清的话,还有什么误会化解不了呢?李福看着又仰头把一杯酒灌下喉咙里的大当家,终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
“小清,那个朱大*女乃真是难缠,我大姐都快被她整治死了。”张二花气呼呼地坐在正厅的藤椅上,一边用手使劲地拍着藤椅的边缘扶手处。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大姐挺着个大肚子,却要给那个阴毒的朱大*女乃支使来支使去的,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朱大*女乃,虽说因为金簪子一事,威信全无,更因了家境败落,在朱家的地位大不如前。但是,她毕竟是朱氏族人认定的朱家的大*女乃,只要她不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一般人是撼动不了她的地位的。
而正房,永远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要不然的话,这古时代,怎么会为争个正妻的位子争个头破血流呢?
而朱大*女乃正房的权利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时候,就是把朱大公子招进来的妾室,一个一个折磨至死。
就好比她现在折磨张一花一样。小翠就亲眼看到她把一杯滚烫的热茶全部泼洒在张一花的手上,还怒骂道,是不是张一花图谋她这个正房的位子,斟了这么滚烫的热茶来,想烫死她?
小翠回来说的时候,张二花听了差点没跳起来冲到朱家去找那个朱大*女乃理论。
“小清,你快快想个办法,不然我大姐在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没法活了,说不定还未挨到我外甥出世,我大姐就给她们折磨死了。”张二花灌了口茶,气咻咻道。听到张一花在朱府的遭遇,张大娘哭了一个早上,硬是让张二花上苏文清这里来,讨一个办法。
苏文清抚了一下额头,毕竟是别人的家务家啊,怎么管?
然后,她想起一个人来:“二花姐,你让你大姐在朱大公子枕边吹吹风,不就得了?你上段时间不是说,朱大公子开始对你大姐好起来了吗?”。
“哼”张二花冷哼一声,“好什么好,还不是看在我大姐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前段时间,他到灵觉寺算了一卦,说他今年会喜得贵子,延续香火,他才对我大姐好一点的。”
这样的男人啊?苏文清暗暗摇头,处在那样的环境里,张一花要想保住自己,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得改一改过去那柔弱的性子了。
张二花怒气还未消停下来,犹自在拍着藤椅的扶手,口中恨恨地骂道:“那个朱大*女乃也真是歹毒到了家了,瘫了还有这么多的精力折磨我大姐,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瘫了还是装出来哄人的……”
“你说什么?”苏文清不由一动。
“我说的是朱大*女乃那个恶毒的女人啊。”张二花莫名其妙道,“真是应了报应那句话了,自她的弟弟被官府抓了以后,她回到府里,没多久便瘫了,大夫说是急怒攻心,半边风了。”
“你说朱大*女乃瘫了?”苏文清有些不可置信,半边风也就是半身不遂,中风瘫痪了。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苏文清一眼看出朱大*女乃绝对是一个精明阴险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会瘫,苏文清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