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一天,山西陈家大院内宅。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早早的起了床,擦了厚厚的白*粉,才把黝黑的脸蛋打白了点。
照照镜子,哎呦,黑脸蛋变成酱黄色的了,不错,看起来亮堂多了。这我才敢忸怩而大方的出门。
谁知刚出了跨院,就见大妈和二妈鬼鬼祟祟的在一棵老槐树下,东张西望的嘀咕着什么。
俏丫环平儿扭着干瘪的臀部,正在旁边溜溜达达的,甩着粉色的丝绒帕子。那眼睛瞪得溜圆,左顾右盼,似在把风。
平儿那丹凤小眼一瞥见我,立时微笑了起来,不自然的甩着帕子,“三,三小姐早。”
“早,早。”一听有人叫我小姐,把我给乐得,脸上的白*粉都笑掉了一层。
大妈的杏黄色缎子长裙依旧高雅矜持,她冷冷望我身上瞥了一眼,多一眼都懒得再看,啥也没说。
二妈穿着猩红色的长裙,那嘴唇模得跟喝了人血似的,鱼尾纹荡漾起来,尖酸刻薄的啐了一口平儿,“呸,什么三小姐呀。你叫她什么?小姐?平儿,你脑子让驴踢啦。”
平儿的脸通红,微微一吐舌头,吓得低下头,不敢再吱声了。
妈的,家里唯一一个尊重我的人,也让她们把人家的热情给泯灭回去了。
陈玉莲,走你的,走自己的路,让她们摔跟头去吧。
我迈着大步,杠杠的往前走着,对大槐树下的三个女人视而不见。
二妈突然摆动着老胳膊老腿儿,飞步窜了上来,一甩大红袖子拦住了我。这老婆子刚一抬手伸向我,立时被我眼疾手快,麻利的躲开了。
难道老太婆子又要使那招金刚食指戳脑门吗?
十六年了,打我从娘胎里蹦出来,压根就没变过花样。
“你个小烧火的王八羔子,没看见我和大太太站在这啊?青天白日的,你眼瞎啦,没个王法,还不快给大太太请早安。”
“老二,你怎么又动起气来?和这样的下人嚷嚷,让外人知道,辱没了身份,岂不贻笑大方。她自有自己的娘去管教,哪轮到你我在这里多言多语。”大妈轻移莲步,端庄大方的冲着我走了过来。
这俩老太婆还真有对儿:一个是泼妇嘴,一个是假清高。小姑女乃女乃我都不屑于搭理。
“大妈,二妈早。”我抿着一张大嘴,甜甜的叫了一声。
大妈听得身子一晃荡,那张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老脸,愤愤怒道,“叫大太太,二太太。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真是,上不了台面,没有礼数的野丫头。哼。”
“爹让俺这么叫的,爹说了,俺是咱们陈家三小姐。照这么论起来,你们俩可不就是大妈和二妈。大妈,二妈,俺先去铺子里帮忙啦,去晚了爹该骂人了。”我厚着脸皮,理直气壮,迈着大脚丫,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不缠足真好,要干什么去,撒丫子就跑,没女人追的上,这是我的优势。
我一路在家里的大院里狂奔着,穿堂过室,从老管家到扫地的,没一个人正眼看我搭理我。
我其实知道自己的地位,不比家里的看门狗阿花高多少;但我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阿花没有爹,而我有。
我爹是陈季常,早年闻名遐迩的大文人,如今风浊残年,虽然每天无所事事,仍然有大把的银子花着。
我的大妈叫做柳月娥,山西最有名的河东狮吼。她年轻时候的拿手戏就是不刎便吊,以此妄图拴住老公心。
这一驯夫绝技曾经威震一方,引得无数小二小三小四……歌妓舞姬泪滔滔。
不过,再彪悍的娘们也挡不住风流男人们,追逐爱情和幸福的疯狂脚步。
于是,这世界上多了一个我。
陈玉莲——陈季常的三女儿,一出生就没有显赫正牌的身份。
大妈生的叫嫡女。
二妈生的叫庶女。
而俺娘没有确切的身份,非妻非妾,至今仍然是伙房主管,在陈府相当于中层管理人员。
可是,我咋就没有身份哪?
除了爹给了套不输于大姐、二姐的房子让我住着。
使唤婆子没有、丫环没有,念书识字不让,据说族谱里也没我这个人。
我咋就那么的尴尬哪?天地之大难道就没有我容身的地方吗?
十六年来,我唯一欣慰的就是,能可劲的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时令菜果……
这算是爹给我们娘俩的最后一点福利吗?
唉,我岂能为五斗米竞折腰,虽然斗大的字认识的不算太多,但好歹是大文人的闺女啊。
听说原来东坡居士老上我家玩,可最后愣是让大妈那个悍妇,生生给吓跑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女人,我理解大妈;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同情我爹。
想着想着,我的脚步带领着我的心,一晃进了后院伙房。大早晨起来就炊烟袅袅、香气扑鼻,看来伙房的一干人等,在娘的教管理下异常敬业。
“娘,娘,俺来啦。”其实,我吧,对于吃饭什么的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毕竟是一个没有什么名分的大家闺秀,我知道自己的地位。
每天也就是莲藕燕窝哇、鱼翅煲饭呀、清蒸螃蟹啊,就这样就完全能满足了;顶多挑剔下放的糖太多,勾的芡不均,螃蟹是公的……没有太多的计较。
“玉莲啊,玉莲,娘想死你了。快让娘看看。”娘俊俏而黝黑的脸蛋一夜间苍老了不少,她激动的一把把我拉在身边。周围的下人们互相看看,都识趣的退下去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尴尬。
二话不说,上前先掰了一只三黄鸡的鸡腿,我一边啃着一边问道,“想什么想?不是今早上你还给俺送燕窝粥哪吗?”。
娘举着炒菜铲子,上前不由分说,照着我的小手就是一帮当,“吃,你就知道吃?一点脑子不长,我看那些鸡鸭鱼肉都喂狼了。”
“哎呦。娘,你干嘛呀,打人干嘛?你这鸡肉盐可放多了,还有你这火候,好像过了点。”我鼓着腮帮子,津津有味的品尝着,抹了抹嘴边的油水,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天啊,我不活了喂,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缺心眼子的东西,我……”娘蹲在灶台旁哇哇的叫唤上了。
“别叫了娘,叫什么呀。您瞧您吃的,胖的都圆了。我俺还想和爹说哪,要不然我不嫁人了。以后接您的班。陈家伙房大总管。”我吧嗒吧嗒的咂模着手指上的味道。
娘蹭的站了起来,水汪汪的眼睛瞬时间噙着泪光,“没出息的玩意,就知道吃。有本事你,你争口气,让咱们娘俩能进老陈家的家谱。”
我蹙眉一笑,但是小手却伸向了另一只三黄鸡腿,“娘,俺这不是,正在努力着吗?”。
“别动!”娘拿铲子梆梆的砸着我的胳膊,眉头紧锁,“那是老祖宗,就是你女乃女乃今天中午点名要吃的。”
“俺再吃一只鸡腿,就一只,反正就剩一只了。那不是,还有两根鸡翅膀哪。想吃就吃,俺就剩下这点尊严了。”我毫不客气的掰下另一只鸡腿,用熟练的手法。
“傻丫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啊,你可别吓一大跳。你可别噎着!”娘胖胖的黑脸凑了过来,神色紧张。
“嗯嗯,说吧,说吧。”我心说能有什么大事呀,翻来覆去就是大妈和二妈的八卦呗。
“你,你大姐陈玉荷,最近要在晋阳饭庄二楼抛绣球招亲啦。”娘神神秘秘,眼神明明灭灭。
“哎,多大点事情呀。”我拿起锅边的大勺子,舀了一勺浓浓的汤汁,重新在三黄鸡上淋了遍,“娘,这只鸡腿味道明显淡了,刚才那只又太咸了,说明你这锅汤应该搅合搅合就好了。”
说罢,我云淡风轻,镇定自如的甩着袖子走了,给俺娘剩下了几块啃得特干净的鸡骨头。
“玉莲,你个没大脑,没心肝的。有本事你嫁个首富,嫁个大官,给娘做做脸啊你。我不活啦,我……”
娘一边伤心的嚷嚷着,一边在案板上抡着大菜刀,“梆梆绑”的剁着颗大白萝卜。
我真想不出,就娘这手艺,爹是如何迷上三黄鸡的。
很小的时候,听娘说,爹是因为喜欢上伙房偷吃东西,才和她熟络起来的。
那时的娘,身材苗条,皮肤黝黑,长相俏丽,充满着劳动女性特有的健康向上的美。
用爹的话说,比那些无病申吟的大家小姐看着结实多了,比那帮巧颜卖笑的歌女舞女看着朴实多了。
爹当时深受没有儿子的苦恼,所以患上了暴饮暴食,偷吃东西的坏毛病。
之后一来二去,由一次次偷吃三黄鸡开始……
唉,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尴尬。
其实,我也想活得体面一点。
我从懂事的时候,就切身感悟到了,什么叫做: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狗都不睬。
老这样下去哪成,我那闲得发慌的二姐陈玉萍,最近据说要给看门狗阿花找爹。
据坊间流传说阿花它爹可能是监察御史夫人的爱宠,有一年那两口子大张旗鼓的微服私访什么的……
要是阿花也找着爹了,我在陈府岂不是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不行,我要捍卫我的地位,我要活出个人样来。
要不然今天上午,我先不去铺子里帮忙了,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也找个人给我算算命,指导指导我的人生。
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我脚下生风,拐了个弯,直奔着西街那边走去。那里有个老道叫吴真人,据说是个活神仙。我到要算算,我这是个什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