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身体有病。喝一个碗可能会传给赞普。”
“传就传。怕什么?”这时,谷卡巴已走到石桌跟前。一边说话,一边拿起酒碗。正待要喝,却被八思巴扯住了手碗。谷卡巴道:“哎哎,别弄撒了。”一边歪过头去,还是要喝。八思巴右手顺着谷卡巴手腕而上,“当”的一声,碗被打翻在地,酒还是撒了。微风吹过,窜起一道火光。
“我就猜到这里有古怪!”谷卡巴激愤地喝道:“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自寻死路?”
任凭谷卡巴声声怒吼,八思巴始终不发一言。释迦溢协不但不敢相劝,反而悄悄地退开了两步,以免惹火上身。
过了一阵,谷卡巴逐渐平息下来,但还依然有些气忿。一转身,坐在石凳之上,道:“你说,你自己说。”
八思巴重新施了一礼,这才说道:“臣胜不过对方的军师,愧对天地。请赞普恕罪。”
“你不是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每一个打过败仗的人都应该寻死,那我岂不是也应该寻死?”
“回禀赞普,兵家常事中的失败指的是一时的失败,指的是还有可能转败为胜的失败。臣今日所遇不同,不在此论之列。”
“我就不信,对方的军师真的那么厉害?”说到这里,谷卡巴忽感信心不足,便加了一句:“是不是他们已经占领了拉萨?”
“他们没有进攻拉萨。”
谷卡巴闻得此言,犹如放下了心中的石头,长吁了一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忽而又道:“哼,连进攻我们的要害都没想到,这样的军师,算得了什么?”
八思巴摇了摇头,慢慢道:“自古用兵,何处埋伏、何处引敌、何处包抄、何处举火……种种计策,都必须隐秘,严防走露风声,严防被敌军识破。相反,若能识破敌军的计策,将计就计,适当安排,就更加有了主动的优势,有了胜利的把握。故兵形者,在于出其不意,在于准确侦察敌情而自己不能暴露。这些,乃兵家首要的任务。”一抬头。唤了声:“释迦溢协,我来考考你。出其不意,有些什么好处?”
释迦溢协靠近前来,先望了望谷卡巴,才答道:“小侄以为,若能做到出其不意,行军千里,都不会感觉劳累;这是因为敌人不知我要行军,而没有进行阻挠。若能做到出其不意,我方的进攻就必定能够取胜;也是因为敌人不知道我要进攻,我进攻的是敌人不曾防守的地方。”
八思巴又道:“那么,准确侦察敌情而自己不被暴露,又有些什么好处?”
释迦溢协答道:“若能做到准确侦察敌情而自己不被暴露,可以起到集中自己兵力,分散敌人兵力的作用。这是因为我军要进攻的地方敌人无法知道。敌人无法知道,就必然多处防备。敌军‘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敌人防备之处愈多,我军进攻所遇的敌人兵力就会愈少,就愈能取得以众击寡的优势。”
“好。答得漂亮,不愧为赞普的好弟子。”八思巴赞了一句,回过头来问道:“赞普以为如何?”
谷卡巴道:“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唉。没见过,没听过,这世上居然有这样打仗的人。”八思巴喃喃自语了几句,再道:“隐秘,本是兵家最重要的。如今四川的军师居然主动将他们的打算告诉了我。犹其可恨的是,我竟然拿不出任何办法来躲避!”
这才说到关键之处。谷卡巴立即紧张地追问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八思巴一字一顿地道:“筑坝、蓄水、冲城。”
当初谷卡巴担心四川军队筑坝蓄水冲城的时候,八思巴稍加分析,便证明了此事的荒谬。现在换作八思巴担忧了,其中自然另有缘故。谷卡巴知道八思巴一定会解释清楚,故此没有再问。
果然,静默片刻之后,八思巴便解释道:“臣当初以为此事荒诞不经,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冰川不能建坝,二是水量不够。
“对于冰川建坝,对方的军师说,他们首先把煤架在铁架之上,溶化了底层的积冰;建坝之后,他们还用翻车不断地将水提到一个大铁炉里,烧热之后又重新倒了回去。这样就保持了坝身和冰川的分离,保证了坝身不被冰川的流动所推倒。他们还让臣到坝上察看了一番。臣看见,坝身靠水的一面抹有石灰,可以大量蓄水而不会因为浸泡而垮塌。而在坝身的内部,他们说还藏有大量的火药。他们的火炮赞普您是知道的。只要他们火炮一发,打中里面的火药,大坝立即就会坍塌。
“对于水量不够,对方的军师让我看了一样东西。您猜是什么,就是黑油。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他们以前也没见过。他们把黑油叫做毒水。他们把臣带到发现黑油的地方。那是一大片山谷,几万万斤黑油就躺在那儿等着他们取用。我们以前偶尔发现的黑油,从来没有那么多。而这一次,上天摆出那么多的黑油,却让他们拿去浇在易贡藏布沿途六百里的山坡之上。当他们点燃黑油之后,千年沉积的冰层一齐溶化,水量……水量……就成了千年的水量了。”
八思巴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接着道:“目前,敌我两军隔着一条狭长的道路遥遥相对,通麦、波密两地均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四川方面有火炮在手,对我军也只能作一般的骚扰。相应的,我军亦无法攻取波密。而冰川这边,我们的士兵根本就无法行走,无法事先摧毁他们的大坝;而他们,则有一大帮江湖异人,都具有传说中所说的武功,履冰川如同土地,防守得固若金汤。
“这一切,摆不掉,月兑不开,就像是命中注定了似的。臣惭愧,实在是无法应付。臣有愧啊。”
“哈哈哈哈,好样的!”谷卡巴站了起来。不怒反笑:“我就是要把我的计策告诉你,你能怎么样?你躲得开吗?哈哈哈哈!”
“师父!师父!”见到谷卡巴反常的举止,释迦溢协大惊,一面急切呼唤,想唤回谷卡巴飞走的灵魂;一面上前搀扶,想让谷卡巴重新坐下。谷卡巴手一挥,将释迦溢协推了个趔趄。
“轰──轰!”正在这时,很远的地方传来两声轻微的、略显发闷的声音。三人不约而同都静了下来,一齐望了望天空。
此时的夜空,众星捧月,晴朗万里。说明那不是雷声。
“点火了。”谷卡巴坐了下来。
三人均感到腿脚发软,谷卡巴跌坐于石凳,八思巴和释迦溢协就地蹲下。三人都垂首不语。
过了良久,释迦溢协抬起头来,眺望北方。此时北方山峰之上的夜空依然星光灿烂。释迦溢协不由得奇怪地“咦”了一声。
八思巴听见动静,先看了一眼释迦溢协,再顺着释迦溢协的眼光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随即明白了释迦溢协惊叹之意。六百里冰川黑油齐燃,火光必定冲天。然而眼下北方天空并不见异常,莫非刚才那一声巨响并不是川军点燃冰川的炮声?
只不过,河流千转百回,其上游并不一定在正北方。八思巴略一思索,目光转向东北、西北两面。东北的夜空漆黑如墨,肯定没有火光。西北方却因为靠近月亮,而今日的月亮恰恰又是个满月,异常明亮,即使地面有火光也看不出来。
如此说来,此时冰川之火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无。八思巴想要劝解一下谷卡巴,脸上肌肉牵动,嘴却未能张开。这是因为八思巴随即想到,躲过了十五,也躲不过初一。自己只能劝解谷卡巴,却不能劝解川军。冰川之火的点燃只不过是早迟之事。
心力交瘁之间,不知何时,三人都沉睡过去。
八思巴府里的下人看见三人在院坝中靠着石桌石凳沉睡,担心他们受凉,又因身份卑微,不敢上前叫醒,于是走出门外,对谷卡巴的随从说了。谷卡巴的随从顾忌到谷卡巴近日来心情不好,担心受到惩罚,硬是装着没有听见,不予理睬。于是,就这样,直到日上三竿。
从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两声轻微的闷响。这两声响。比起昨夜的声音,本来要响亮许多,但由于日间噪声繁杂,却又不那么明显了。
然而,响声虽不明显,谷卡巴、八思巴二人却被惊醒了过来。二人年事已高,瞌睡不大,加之心有牵挂,故此闻声即醒。
常言道今夕何夕,眼前是今晨何晨?二人均觉头昏脑沉,口中泛苦,手足酸麻,眼睛刺痛。对视一眼之后,慢慢地记起昨夜之事,二人均不说话,眼望天空。此时长空湛蓝,万里无云,惟西北天际浮有黑云。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释迦溢协醒了。释迦溢协一时未想起昨夜之事,东瞧西望,却见谷卡巴、八思巴二人脸色沉重,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望见了黑云。心中却想,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要下雪。
又是两声轻响。稍许之后,三人清楚地看见一股黑烟扶摇直上,汇入黑云。黑云顿时又壮大了许多。这时,八思巴沉声叹道:“分片点火,掌握好水量和水势,保证大坝不被冲毁,保证大坝在需要的时候崩溃。原以为六百里冰川一齐点燃,结果不是。些许小节,也如此周详,佩服,佩服!”
谷卡巴道:“通麦这边五十里窄道人可并列三人,并马两骑;靠近波密那边的七十里官道马并四骑,人并七名。按一般列阵,共可容纳步兵四十六万或骑兵九万伍千。我军骑步本来就有五万。若让骑兵先行,五万骑兵占靠近波密一段五十里大道。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容纳十六万步兵了。这样算起来,若想保留军马,就不能宿营了。这样一条长蛇,击首,尾不能应;击尾,首不能应;击腰,两头不能应;只能束手待缚。”
“势在必得,势要必得啊!”八思巴道:“我想,在炮轰大坝之前,他们一定会喊话的。”
谷卡巴道:“其实喊不喊话都是一样,我们绝不能让士兵白白送了性命。”
随后,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川军的火炮便要轰响一次。每响一次,腾起的黑烟便粗壮几分。炮声愈来愈清晰,黑烟也愈来愈逼近。乌云遮住了半个天空,好像这天马上就要塌下一般。
入夜,火光映天,回光反照通麦,比月亮明亮多了。时不时,暗红的夜空中会凭空冒出一串不甚明亮的火焰。就像炼狱里的冥火一样,相当诡异。当火焰出现之时,满天的乌烟瘴气十分晦暗和阴沉,就像牛头马面狰狞的面孔。明火熄灭之后,乌云借着冰川的火光又重新艳丽起来,展现出玛瑙、琥珀般的媚人妖姿。
惶惶不安中迎来了十七日。算起来,该是白天了,但厚厚的黑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这天始终亮不起来。白天能做的许多正常的事情,不点灯根本无法去做。昨夜的天象还可以说士兵没有看见,而今日的黑昼就再也瞒不过去了。
黑暗,本来就是可怕的;黑暗的白日就更加令人疑神疑鬼了。吐蕃本来以佛教立国,几乎人人信仰佛教,看见眼前这种末世般的情景,自然都会从佛教教义及佛经故事中寻求答案:是否是人类已经堕落到必须销毁的地步?是否地狱之门已经打开?
“扎什达马”酒楼里,谷卡巴将所有王公大臣召集起来,让八思巴述说了川军筑坝溶冰冲城之计策。八思巴最后说道:“为了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我们只有投降。”
众人惊讶之余,却又很难接受投降的事实。总制院事吉尼马扎站了出来,道:“川军此来,尚未与我军正面交战,如今便要投降,国人想来定然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