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悔吗?
……
这样假设性的问题原本没有任何的意义,然而萧若还是问出了口。
徐荣沉默的间隙比方才的任何一个逼问都要短,他很快抬起了头,眉目间依旧笼着浓重的阴云,眼神却比方才要清明得多——
“不悔。”
闻言,呼吸忽然凝固住了……
“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他说着,摇了摇头:“但是那和这些无关。”
……
寒意透过四肢百骸,侵入骨髓,冷到了心里。
最后一丝期待和幻想也被狠狠击碎。
她嘴边慢慢扬起了一丝淡淡的笑,一动不动地盯着徐荣的眼睛看……最后试图找到一丝闪烁和犹疑,最终一无所获。
徐荣仍旧不觉得这个选择出了错。
就算知道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再有一次选,仍然会保住那所谓的皇裔——
不惜负她负到底,就为了……汉室?
已经崩坏到奄奄一息,几乎只能在曹操手中苟延残喘,被天下诸侯视为裂缝之鼎,箭下之鹿,纷纷欲取而代之,随时可能一夕崩塌,丝毫没有守护价值的汉室
就算那它已经烂掉了,坏透了,早就没救了……
就算为了它已经杀了这么多年了,仁至了,义尽了……
还是要这么选吗?
质问在心里翻腾,如潮水般汹涌蔓延,几乎就要月兑口而出……却在正对上他那双眼睛时,变作了唇边深深的自嘲的笑。
“好……”许久许久,嘴里也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她紧紧咬住唇,忍住不由自主的颤抖:“选得好,我该走了。”
徐荣豁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萧若盯着他看,看不够一般,微微扬起嘴角笑,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
她往后退了一步。
骤然间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徐荣下意识去拉她的手……
在宽大的袖间,一闪即逝的当头,稳稳地,紧紧地,拉住了她。
握住她的手温暖而宽大,牢牢一握,阻挡了料峭的春风……
恍惚中当年,有一个人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伸出这只手,对她说:“我叫徐荣。”
那一瞬间,温暖和煦的春风,杏花天雨的天气,裹着懒洋洋的午后的阳光,席卷而来。
然而只是一瞬间。
那个名字提醒了她。
徐荣……西凉董卓麾下大将。
在诸侯侵入长安时,战死青泥隘口。
……
原本已经以为彻底摆月兑掉的历史的阴影瞬间再次笼罩上来。
命运的惊人的巧合和重复似乎在嘲笑试图改写的人……
在隐隐地提醒她,就算改得了乱世的走向,也改不了隐藏其中滑稽而荒诞的内核。
……
骤然背脊发凉,萧若的手不自禁颤抖起来。
……
握在手心里的手,冰得透骨,瘦得似乎一折即断。
心里狠狠一揪,心疼和懊悔溢于言表:“萧若,我……”
她微微蹙眉,盯着和他手指纠缠在一起的手看,抬眼看他:“好痛。”
徐荣手臂一颤,立刻松开手,却意识到什么,拉住了她的衣袖制止了她往后退的脚步。
萧若几乎是想也未想,另一只手中弹开了匕首的刃,森冷的白光划出来,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袖子。
丝帛裂开的声音比起荒原的风还要苍凉。
决绝果断,不留情面地割断了最后一点联系——
……
萧若转过身,顿了一下,还是回头……
最后看了一眼他追寻过来的深深刻着痛楚的黑眸,悄然握住了身边的帘子,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没有波澜,听起来只像是离人的关心嘱咐,而不是悲愤灰心之下的报复——
“但愿你能如愿以偿,守好你的汉室,至少……至少不要让它毁在我手里。”
……
徐荣手中那一块残缺的衣袂,看着她……
城墙上万箭俱静,千军里兵刃无声。
……
看到萧若用那把匕首割断衣袖的瞬间,曹操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同时知道话也差不多说到头了。
再看一眼徐州的城墙,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贾诩身上停留了一下,缓缓地拨转了马头。
下令撤军。
……
车轮开始滚动,部曲全军之中,他的马还是伫立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撤退的士兵都小心地绕到那匹马方圆的一丈之外。
收紧的手指紧紧握着手中残存的细微的温度……望着眼前渐渐走远渐渐模糊的马车,似乎天地,都随着地上深深的痕迹暗了下去——
……
“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这一幕惊人的变化,杨含目瞪口呆,诧异地望向贾诩。
贾诩眉目间隐约也忧色,目光也投向走远的军队。
都走远了,城下只留下了徐荣一人。
战马踟蹰,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又止住,像是随时都要冲上前去,被又被无形的藩篱阻挡,又无奈地停了下来。
这么来来回回,忽走忽停,已经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持续到萧若已经走远——
笼罩在那一人一马孤寂的背影里的,沉重而苍凉的无奈,刺入了眼帘。
刺得他都有些不忍地转过了目光……
“早作打算吧……”他说:“最坏的情况,就是……”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人从前方的队列地月兑出来,扬鞭朝着彭城来了。
“那是谁?”贾诩打住了正要说的下半句话。
“不知……”杨含答,皱着眉道:“似乎不是姑娘……”
“那是自然”贾诩瞪了他一眼:“姑娘的马技有这么差么?”
“……”杨含默了一下:“那到底是谁?”
“我不是在问你吗?”。贾诩没好气地答完,放弃了和他说话,讪讪地移开了两步,看向那人。
只见那人小心地试图绕开徐荣,却在往前走的时候,一杆枪横在了他的颈前。
“将军……”他拉住马缰,神色微变,眯着眼睛笑了笑,往后退了两步:“现在彭城让不让进?”
徐荣冷冷睨他一眼。
“在下……”他小心地,再拉着马蹩脚地往后退:“在下郭嘉,家中内子临产等着我,要借彭城一过……不知可不可以?”
徐荣拿着枪得手忽然一僵。
“还请将军体谅。”郭嘉低声地说:“妻儿在家中等着我……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在下也是要舍命奔赴的。”
刀山火海,舍命奔赴八个字,他说得很重。
顿了顿,又道——
“都说家国天下,孰轻孰重在下不知,只是有句拙见不知当不当讲……”说着,看他一眼,见他没打断,便接着道:“连家都守不住的人,就算满口国家天下,也是空话一场。”
徐荣手中枪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
郭嘉倒不怕激怒了他,语调仍是缓缓的,带点哀求:“因此不顾司空与将军之间的间隙求路,只求早日赶到拙荆身边,令她安心,还请将军成全。”
徐荣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前方,队伍早已走远,连旗的影子都再看不见。
他沉默着将枪缓缓收了。
“你说得没错。”他嗓音里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喑哑:“我让你过……”
说完,将枪收在了马背旁,拉着马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语气黯然:“去陪着她吧……”
……
贾诩低声一笑道:“此人似乎是曹操的谋士。”
杨含淡淡道:“放他过路也不算什么,别显得我们徐州小气。”
“只怕志在沛公吧……”贾诩微微笑了一笑,抬脚往城楼下走去。
“你为何也改口叫姑娘了?”杨含这才察觉到贾诩称呼上的异常。
“哦……”贾诩提了提袖子,回过头,想了想道:“方才我要说的,最坏的情况,你还是想想罢……”顿了一顿,一字字地缓缓出口:“哪一天,若要你选跟着姑娘还是跟着将军,你选谁?”
杨含一怔……
还未来得及回答,贾诩已经回身下了楼梯。
他不由得往前方再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天际惨淡的斜阳上,久久不移开——
“真有那一日的话……”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
“自然是跟着姑娘。”
……
同一轮残阳下,曹操斜眼看着从刚才起就陷入了沉寂的马车。
思忖着萧若说的最后一句话,嘴唇抿紧,唇际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果真没有猜错——
萧若悲愤之下最想毁灭的,应该是那个也是他的拦路石的,已经奄奄一息的东汉王朝了……
事情到此为止,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在此时,忽然察觉到少了谁,他搜寻一眼,向夏侯敦问道:“奉孝哪里去了?”
夏侯敦答:“郭祭酒说是家中老母病重……来不及跟主公禀报,回来再向主公谢罪。”
“老母病重?”曹操心下有些狐疑,还是一笑:“谢罪?……罢了,孝心可嘉。”
……
一直走出了所有关卡,到了最后一个分叉的路口,曹操抬手止住了部队。
打马上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司空……”侍女小声地惊呼。
看见萧若正蜷在角落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曹操忙抬手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什么话,司空请说吧。”
耳边忽然响起她的声音,萧若眼睛没睁,语气倒还正常。
曹操稍微松了口气,立刻收去了方才略微担忧的目光,将语气压得平静:“孤征袁术去了,先令人送你回许昌。”
“不是送给董卓吧?”
萧若月兑口而出,继而微微诧异地睁开了眼,笑了笑:“……我糊涂了,忘了董卓早就死了。”
曹操表情复杂了几分,迟疑着,望着自己放在马鞍前的手:“能忘的,早日忘了罢……”
忽地意识到自己在安慰她,又有些窝火,打住了话头。
“嗯。”萧若干脆地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如深潭。
他却忽然看不到底——
“养好身子……”终究还是心软了嘱咐:“等着孤凯旋而归。”
“你凯旋不归更好。”萧若扬起嘴角,微微地笑。
听她如此说话,曹操放心的同时又一阵薄怒,淡淡道:“在许昌……安分点,别惦记着耍花样。”
“我现在只有头衔,还能干什么?”萧若问了一句,忽然止住了,笑道:“……又糊涂了,你已经废了我的徐州牧,头衔都没有。”
曹操微微一笑道:“急什么,等我回去……孤就给你力量,让你灭了它。”
“我听不懂。”萧若收去了笑意。
“你听得懂。”曹操似笑非笑,肯定地重复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