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人渐渐多了,原本荒芜地走上好几十里也见不到一个活物的街道,慢慢地有了复苏的迹象。
这些年的战争在关中一带留下的伤口太深,清点下来,大多数的城池人都是十室九空,堂堂一个旧时帝都长安,只有居民十万户。
长安比之更不如,不到八万。
然而光是拱卫一个长安城,至少需要精兵三万。
没有人,就招不到兵,就算招到了,也养不起这么庞大的军队。
将面前厚厚的小山一样的文书推开,萧若揉了揉额头,看见窗外已经黑透的天色,总算明深刻理解了术业有专攻这句话。
这些庶务在贾诩手下就能被轻易地解决,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一般,曹操手下的荀彧也是个中高手,曹操不在的时候,整个兖豫二州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军事内务能毫无偏差的继续运行,很大部分都要归功于荀彧这个尚书令。
然而这些当初看着轻松的事一落到自己的头上,才切切实实地明白创业容易守业难是怎么一回事。
想当初黄巾起义的时候,也曾经所向披靡,逼得东汉王朝摇摇欲坠。
但是事实证明光是用暴力是平不了乱的,黄巾党打一个地丢一个地就是最佳的前车之鉴。
想到这里,萧若揉着额头的手停了下来,望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气。
要是贾诩在就好了。
虽然已经以凉州刺史的名义设立了庞大的庶务文官,但是这些人做的事就是将各种资料集中起来,然后等着她裁决。
从财政到农务军务,就连军屯内设几个仓库,设在水阴水阳都有好几种方案,这些细小的地方看似不起眼,但一个不妥当,就连锁影响下去,后患无穷。
不得不反复查询确认,细细斟酌,还要确认好时机下决定。
偏偏现在连一个信得过帮忙裁决的人都没有……
虽有意选拔人才,名单看过了,大多都是寒门出身来混一口饭吃的,不会很差,但是也没有出众的。
“这些是自然的,你没有家世没有门第,前不久还被天下诸侯讨伐,即便是朝廷封的凉州刺史,也不会有人才前来投靠。”
马超虽然说话直了点,但现状就是这样。
不管是长成的,还是正长成中的人才,似乎全部都躲了起来,就算她知道名字也一个都找不到。
原因就是她的名望极度缺乏……
那些有傲气傲骨的文人武将似乎都判定了“此子必亡”的结局,把她划入黄巾党一类的乱贼,没有一个肯来共亡,静默地躲藏起来冷眼看这个所谓的“凉州刺史”在时局的更替中如忽然登场般悄然退场。
天下人眼中,一个无门第无根基无门阀的女刺史横空出世就是一个意外。
虽然不如袁术称帝那个笑话这么滑稽……但是也只能换来世家门阀的一哂置之,甚至不当这是一个正统的割据势力来考虑。
这样的矛盾在夺下了有帝王之舆之称的关中沃野之后,变得格外尖锐起来。
……
脑袋里越来越乱,萧若索性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天外夜幕里是一弯新月。
几乎照耀不到任何东西……
从此处往外,长安城千千寂静的宅院都沉默着,没有了战火,更安静得像是死城一样。
完全看不出就在两百年之前这里曾经拥有过天下最盛大的繁华。
“使君还未睡?”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侍卫问了一声。
“嗯。”她应着,索性走过两步推开了门。
这里是灵帝时期外戚何氏的一处宅院,在长安城中算保护得好的了,庭院中两颗大叔亭亭如盖,藤蔓逶迤,微风吹着落叶萧萧而下,秋意已深。
背后的侍卫很快奉上来厚重的披风,萧若便就这披风盖着肩膀,缓缓在台阶上坐下来。
“还是没有消息吗?”。她轻声问。
身后那人犹豫了一下:“使君说的是……”
“华佗。”
“没有。”回答的声音低了下去:“属下搜遍了整个长安都没有找到。”
萧若眉间笼上了一层阴云,紧紧抿着唇,握着披风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再找。”
“是。”
那人答,隔了片刻,又轻声地询问道:“有……徐州的消息。”
萧若扶在门边的手不可察觉地抓紧,抬眼看着那守卫,目光奇怪:“是存是亡?”
那样的目光好像投过他看着谁,寂静而幽深,含着一丝淡淡的不可察觉的笑意,这让守卫觉得芒刺在背:“存……”迟疑着答完,又道:“只是……徐州和刘备联手了……”
萧若眼里闪过诧异之色……
“袁绍似乎也有意加入二人,共讨曹公。”
徐荣有刘备袁绍结盟?
似乎有什么抓着心脏狠狠往下一拽……心底泛起来的隐隐约约的不安。
“这傻子……”不经意间喃喃出口,惊讶得她自己呼吸都停了一下,不禁凛然,放缓呼吸慢慢清理着脑海里繁杂的事,渐渐像有一只手慢慢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浪潮……
“主公?”
直到那侍从唤了好几声,萧若才反应过来。
“主公不……”这些守卫,除了刘钰之外,都是到了长安以后换的,似乎对尊一个女子为主还是有心里障碍,吞吞吐吐地喊完了,就问:“不出兵助曹公吗?”。
萧若低了头,想了想,再抬起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罗泽。”那守卫眼神微微一亮。
“罗泽……”萧若重复了一遍:“亲兵队率?”
“是”
“那……”萧若停了停,定定地问:“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那人面色一白……
意识到说错了话,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才想起跪下求饶:“主……主公恕罪。”
原本就要招手让他起来,忽看到守在另一边的刘钰投过来的目光,萧若顿了一下,淡淡道:“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
等那人走了,刘钰方苦苦一笑道:“我兵权尽释,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亲兵,姑娘随时可以杀了我,又何必杀鸡儆猴。”
“就是因为儆晚了,现在给你补上。”萧若立起身来。
刘钰也笑了,缓缓地道:“我曾听闻,古时韩昭侯喝醉了酒,便和衣而睡。掌管冠冕的侍从怕君主受凉,就取了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昭侯一觉醒来,见身上披着衣服,心里很是高兴,便问左右是谁做的,左右回答说是典冠侍从。韩昭侯听了,却下令将典衣和典冠的两个侍从都予以处罚。处罚典衣人,是因为他失职;处罚典冠人,是因为他超越了职守。”说到此处,他回过头去看萧若,笑道:“想来昭侯并非不怕寒,而是认为侵官之害更甚于寒……”
萧若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刘钰话却似乎完了,沉默片刻以后道:“姑娘早些如此,也不至刘钰当日之祸了。”
见他表情并非讽刺,而是诚挚地建议,萧若也不不再看他,转过头,低声说了一句:“你读的书不少,怪我当初没有好好用你。”
刘钰怔了一怔,不知因着月光还是别的什么,眼前忽地模糊了一下。
“姑娘一向只看重徐将军和杨含的。”刘钰轻轻地道。
“说什么傻话呢。”萧若不禁失笑,却不再言语了,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刘钰也怔了,忽然前所未有里了解到,信任这种东西,在她这里,只能失去一次。
接下来的,永永远远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
亲兵虽然无权过问,但是同样的一句话,从马超口里问出来,萧若就不得不回答了。
似乎因为马腾的生死不知而有些焦虑,马超问这句话时眉头微微蹙着:“我父亲是否在曹操手中?主……”停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然,环顾左右除了他以外没有重要的人在场,便不叫了:“你要出兵助曹操破敌吗?”。
“出啊。”萧若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唇亡齿寒,出兵只是早晚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徐荣和刘备联手之前,她还想趁机要挟曹操几个条件再说,此刻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要立即派兵过去,事态已经开始朝她没想到得方向发展了……
即便是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新多出来的两个敌手。
诸侯中最强大的袁绍……
还有诸侯之中,曾经最不可能是敌手的徐荣。
……
萧若次日派了马超率步骑混合队一万驻往许昌。
附上一张给曹操的回信:“已派马超南下。”自己继续躲在长安建内政……
曹操对此举不满,几天以后,第四封信到了——
“美人不亲至而使小儿来,孤憾之深也。”
看着这封信,萧若表情微僵。
怕她月兑出控制,还摆出一副对马超失望的样子,而且口气越来越不像样。
提笔想了半天,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回,没有落下一字,把信收到了一边。
只是马超走了以后,另一件事就逼到的眼前……剿匪,他以前干的事搁了下来。
这件事原本可以请夏侯敦或者是乐进代劳,但是萧若并不打算给他们二人任何一个可以在她的军中树立威信的机会,自己的大将出了马超只有一个范宁可用,这人以前是徐荣在堳城之时亲自提拔的,擅长统筹大军,用兵少了几分奇诡,坐镇大军倒是可行,剿些作乱的胡人马贼,有点为难他了。
而西面的羌胡一直不安分,在韩遂逃到羌地之后,更是以为关中有机可趁,不乱地南下滋扰,弄得刚安定下来的民心又惶惶起来。
一面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再为了给屯田制的推行一个安宁的环境。
萧若不得不暂时将内政搁一搁,领三千骠骑北上,一路从长安城出去,只是到了受滋扰最多的安定一带,安定太守出来迎接的时候,却表情怪异异常。
“这是怎么回事……”
城楼一带往西看去,天地静寂,炊烟袅袅,草原上倒是有不少马和羊,慢慢走着吃着草,最不和谐的地方倒是自己刚带来的那三千骠骑的扎营之地。
萧若目光里带着疑问,看向那太守……
粗衣素服,看起来清廉,举止儒雅,却不像是擅长带兵剿匪的人。
“回刺史……”太守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我也深觉怪异,上月尚有写羌胡南窜,烧杀抢虐,集安定大军,尚且棘手万分,这个月却忽然太平了……一个胡人都未曾见到。”
“……”
萧若沉默了一下,再看他:“……是不是羌胡内部出现了什么内斗?”
“属下也派人查过……”太守蹙着眉,想了想,还是道:“非是,羌胡都说,我等在北面设有营据,不得南进……可是……属下并无多的军队可设营地啊……”
……
有别人的军队在这里驻扎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萧若心里便微微一凛……如果以剿匪为基,不仅可以慢慢壮大实力,还能赢得百姓拥戴。
思及此,便决定查个明白,当下命大军驻扎原地,未免打草惊蛇,自己只带了罗泽在内的不到五六个人,再往北面去。
打马走了略半日,眼前视野忽然被几座高山阻挡,于一路而来的草原不同。
依着山,缓缓地附着一路的房屋……十分小的一个村落。
“这座山再往西,便是羌胡的地盘了。”
罗泽道。
萧若目光移向村落外面几个放羊的孩童,心里暗暗纳罕……都和羌胡搁这么近了,还是那么太平?
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孩拿着牧笛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好奇地看着他们,萧若便下了马,往那边走了几步,在小孩的身边蹲,问道:“你知道从这里往西怎么到胡人的地方吗?”。
“你要去?”那小孩的眼睛黑黑圆圆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去不得,胡人要吃人的。”
“我们要做买卖啊……”萧若指了指身后几个骑在马上的人,又对他道:“而且这里没看见什么胡人啊。”
小孩忙摆手道:“过了那座山,天兵就不来了,去不得……”
一连连说了好几个去不得,萧若注意到他话中的“天兵”两字,怔了怔,问道:“哪里来的天兵?”
“诺……”小孩朝着东北面一座坡度稍稍缓一些的山峰努了努嘴:“白色盔甲的天兵,可威风了。”
白色……
“都骑着好壮的白马。”小孩伸手在面前比划,差点从坐着的那块石头上掉了下来。
萧若忙扶住他。
心里的疑云却更深,朝着他笑了笑:“那只能去求天兵了。”
说完便回身上了马……“主公,白衣白马。”罗泽似乎也听到了,声音绷紧。
“你也知道?”萧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吃不准”罗泽道:“只是最有名的是……”
萧若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了,朝着东北面得那座山拨转过马头,深深看了一眼,策马往回。
“为何不去查查?”
罗泽见她往回,不由得急了。
“带兵再来。”
萧若答。
……
然而刚转了马头,却听见一阵轰隆声响,那座山峰好像是雷鸣响于其中……一声号角朝着北方吹响。
几个放羊的小孩听到了,立马羊也不管,就拔腿朝着村里跑。
方才和萧若说话那个,先跑过来几步,神色惊慌地说:“胡人来了,你们快走罢”说完便忙着去赶羊群了。
罗泽面色一变,朝着萧若看去。
萧若怔了一下,打马转身,指了指村落:“来不及了,去躲躲。”
所有人都迅速躲到了村里,忽听到村头一阵喧嚣嘈杂之声,一队拿着弯刀的胡人发了疯一样冲进来,朝着村前得那群羊跑去。
已经奔到了村里,回头看那个小孩竟然还在赶羊,小小的身躯眼看就要被胡人的队伍淹没,萧若心里一紧,想也不想就策马而出,马用最快的速度越过小河,驰向草原,在要接近那小孩的时候,最当先的一个胡人似乎看见了她,欢声一叫,弯刀就掷了出来,朝着马的前足砍去。
萧若没刹住马,马马朝前狠狠一跪,带着她身体往前一翻……情急之中也只得顺势滚下来,抱着那个早已面如土色瘫在地上的小孩,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卸去了力道,平复一下喘息,才抬起头,一柄弯刀已经袭到了眼前。
呼吸一滞。
虽然好几年都在战场里磕磕碰碰地过来了,但是离一柄落下来的刀这么近还是第一次。
血液的流动似乎瞬间都停滞了,似乎能看清每一寸刀锋的细微逼近。
几乎要想,居然要阴沟翻船丧身这里,没来由觉得一阵荒诞,甚至好笑……
怀里的孩子还在发抖……看来是要和她死在一处了。
可惜……她甚至,未能好好抱一抱那个孩子……
……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掠过的下一刻,一柄银色的枪横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插入了那柄刀和她的脖颈之间的空当,似乎漫然刺来,却稳稳当当,令那弯刀再不能近一寸。
萧若抬眼,烈日倾泻而下,眼睛被银色的光耀着,什么也看不清。
只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抱着孩子走。”
……
闭上眼再抱着那孩子滚了一圈,让开位置,面前的人便搏斗起来。
忍着腿上的疼痛站起身来,几个亲兵都已经驰到了眼前……无一步被吓得面色苍白,罗泽出声的时候更是连着颤抖:“主主公为何如此鲁莽?”
萧若暂时还说不出话来,平复了一下心跳,摇摇头指了指远处的村落。
他们立即示意,两人下马,其中一个抱着小孩立刻,另一个扶着萧若上马,牵着马迅速退到河对岸的村落。
等安顿好已经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的小孩之后,回头看,山下的草原上,白衣的“天兵”已经将这队胡人收拾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