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曹操微微扬起嘴角,满含着深意地笑:“怎么,你以为孤扣着马腾这么久,还问不出什么来?”
话还未说完……眉心已经微皱,眸子里瞬间凝了几分真切的怒意在内——
若不是几经查证证据确凿,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令自己一夕之间如处炭火之上,遭天下非难,令袁绍等人师出有名的血衣诏……竟是出自萧若的手笔
望着对面她淡淡的身影,面上一扫上次见的时候憔悴之色,眼眸里唯余下安静,静静地承受着他眼底的怒气。
手指慢慢收紧,金爵边上的夔纹深深嵌进了手掌……
尝试着收敛自己的情绪,却发觉已做不到。
“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怒火一夕窜出来,几次差点失控:“我若战败,于你何益?”
萧若望着曹操让人端来的盛在金爵里的酒,透明的液体静静地聚在杯底,像是一汪碧玉。
望着望着,心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合掌盖过来,慢慢将心中的情绪压下去。
自觉调整得差不多了,她再次抬起头:“我以为司空不会这么意外……”
“若孤未曾信任过你,自然不会意外……”
可至少,在萧若因徐荣丧子之后,失魂落魄地呆在他营帐里,像受伤的寻求庇护的小兽一样依靠着他存活的时候……
在大殿中听到她梦中唤他的名字的时候……
他是信任她的。
还自以为看透了她,能玩弄摆布她的心情,暗然自得。
一想到此处,方才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窜上来:“若不是孤的一时错信,怎会让你月兑出控制,一举拿下关中?”
忽地想到,如果萧若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关中…
那这局,到底是何时布下的?
落入他手中之后?甚至更早?
此时静静想来,每一步竟然都像是精细筹划过的……落入他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让他以为她毫无依靠,放心地将凉州刺史这等爵位封给她,令她安然回关中,依靠旧日囤积的实力……成功地夺下所有诸侯都梦寐以求的关中八百里秦川。
曾经的细节一个个串联起来……
怒意之外是难以承受的耻辱感。
闭眼调节情绪,还是按捺不住语调里轻微的颤音:“萧若……你到底是有多恨孤?”
霍地睁眼:“恨到不惜对自己这样狠,把自己弄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也要令孤寝食难安?”
等他一通发泄完,萧若也不反驳,笑笑开口:“这个我早就对司空剖明心迹了,此情天地可表。”
曹操轻声地笑,笑里满是自嘲之意。
他再次闭上眼睛,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上敲击着,似乎是自言自语,喃喃了一句:“你恨我这么深?”
“……”萧若不答。
曹操不怒反笑,沉吟着,慢慢地,挑挑眉,尝试着开口问:“为何……就……因为我走错一步棋……”
说到此处,倏然顿住。
错……
这个字还是第一次浮上心间,然而光是出现已让他觉得一股无言地难堪。
顿住了不言,眼里如有潮水翻动,一动也不懂地盯着她。
萧若却疑惑了:“什么错一步棋?”
“……”曹操看着她眼中的神色,竟然是真的疑惑,要出口的话在听到门外响起来的脚步声时生生停住了——
……
郭嘉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帐里温度甚低,就要开口暖场,萧若和曹操却忽然都一起朝他投过了目光。
“这……这个……”郭嘉有些浑身发毛,慢慢将手中拿着的地图放到桌上:“主公……和萧夫人……可商量好了?”
“嗯。”萧若应声,曹操同时点头。
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当务之急是阻止刘炎称帝。”萧若淡淡地道。
曹操挑眉:“是,勿让袁绍得逞。”
郭嘉愣住……他刚在外面听完壁角,知道他们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商量……此时闻言,不由得讷讷,不知如何接话。
索性二人都没有给他接话的空当。
曹操道:“现在我等尚且能屹立不倒,是因为刘表孙策尚未加入战局。”
萧若点点头:“难就难在现在天下有两个能当皇帝的人。”
曹操嘴角忽地浮出一抹微笑:“可有法子,证明刘炎不是皇室血脉?”
郭嘉应和点头:“明公这法子好……那董贵人虽然顶着贵人头衔,只是……”轻轻一笑,目光流转,若有若无地投到萧若身上:“这也不能说孩子就是献帝的啊……”
曹操微微一笑,纵容他继续说。
萧若也不答话,静静回视着他。
“我听说徐州牧徐荣……”郭嘉漫声道:“为了董贵人这个孩子,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不要。”瞧见萧若从方才起就平静如深潭的眼眸里骤然掠过波澜,更刻意放缓了声音:“说是为了汉室……笑话,天下哪个人会信呢?”
萧若手腕震了一下,里面的酒液缓缓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曹操眼角的余光掠过她微微蹙紧的眉和发白的手指,笑意更深。
“天下皆知汉室气数已尽,徐荣也不是傻子,怎会就为救一个贵人的儿子,赔上自己的亲生骨肉?”停了停,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试问……有谁会做这等赔本生意?”
“你想干什么?”萧若抬眼,目光里含着森森的冷意,直直盯向郭嘉。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我等要干什么。”郭嘉一收面上的温软笑意,神色瞬间肃然下来:“阻止刘炎称帝势在必行,否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何如?”
“奉孝的意思孤大概明白了几分。”看着萧若一点一点苍白的脸颊,他心里竟然掠过了一丝微微的畅快,故意折磨她一般,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不妨拿萧若小产之事做文,散步谣言,说刘炎并非天子骨肉,而是徐荣之子。”
停了停,再加上一句:“只是旧爱不如新欢,所以弃了萧若的孩子,选了董贵人之子。”
“是……此事造谣并不难。”郭嘉目光扫过萧若,并不迟疑地道:“我记得明公诏徐荣入许昌封他徐州牧的时候,徐荣还曾经宫殿外逗留,久久遥望不去……此事宫内问一二人便可知。”
“不错。”曹操冷声道:“而且要说诸侯势大,北有袁绍,最近,东有孔融张扬,董贵人为何偏偏要舍近求远,奔赴徐州?”
“主公说得我都要信啦……”特意忽略掉萧若异常地沉默,郭嘉继续在脑海里索罗着证据,忽地手握成拳头,打在另一只手心里:“是了,前几日董贵人身体染恙,刚好和徐荣从曲桐关撤兵是同时……”
萧若闻言,脑海里似乎有一条绷到几点的弦,忽然断开了……
只觉得呼吸的都是凉气,为铺在眼前的这个阴谋感到好笑,又觉得寒意入骨。
耳边郭嘉的声音还在响,一字一句地谋划着:“此事不难,邺下之盛,操刀之手大有人在。让才子写点香艳之文,也不算辱没的……而且天下人,谁不喜欢看这等耸人听闻的好事呢?三人成虎,听多了没有八分,也有五分信了……而这五分信,已经足够让刘炎称不了帝。”
好像是有细小的虫子顺着血液往心里钻着,陡然生出恶心之意,萧若浑身微微颤抖着,握着杯子的手收紧了又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连着眼底,都挂着盈盈的浅笑:“曹营里的本事果然大,尤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的能耐见长。”
“君子?”似乎被她话里的嘲讽刺到,曹操眼里蓦地有冷意:“说得好,孤就是小人心肠。”说着忽地笑出声,似乎在笑着帐外这一片昏沉沉的天,笑得疏朗:“既然你相信,那他徐荣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担心人说几句么?你便拭目以待,看看天下人是愿信君子,还是愿信小人。”
……
再不愿听一个字,萧若点点头起身,转身出帐。
“萧夫人休要动怒。”郭嘉声音温和,低低地道:“真让刘炎称帝拉拢刘表孙策的话,不管是明公还是夫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嘉也是为了我等在筹划,夫人念及旧情,不帮忙无可厚非,还请夫人不要破坏就是,君子之行也好,小人手段也罢,总归不过一个成王败寇。”
停了一停,淡淡道:“而且此事势在必行,就算夫人出面否认,因着你和徐荣的关系,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萧若刚掀开帘子的手顿了顿,沉吟了片刻,轻声地道:“郭祭酒哪只眼睛看到我动怒了?”说完,忽然转过身……方才的话里隐隐的怒意已经不知何时悄然敛干净,唯留下笑意里面的嘲讽还不变:“对了……刚才听到郭祭酒说了一句邺下之盛,操刀之手大有人在,想起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惊讶于她瞬间容色的改变,曹操好奇地问:“何事?”
“在血衣诏出来之后没多久,一封讨伐我火烧重华殿的诏书就横空出世了……我记得知道我具体烧的是哪座大殿的人,除了司空你的人和董贵人,就是死在火场里的了。”
看见曹操眼里闪过微微的异样,她不禁笑出声来:“更有趣的是,那封檄文里也骂到了司空……据我知道的,凡是讨伐司空的檄文,没有一封不骂到你爹和你爷爷的,只有这封是个意外……”说着笑意更深:“恶恶止其身,司空既然知道,还是少做一点损阴德的事,以免别人骂你儿子孙子的时候,不下心将你捎带进去。”
萧若慢慢说完,再不看他一眼,将帘子扔在背后,走了出去。
一出大帐,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天铅灰色的云,此时小雨已停,却只觉得天际越加灰沉,像是马上要压下来一般。
心中也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就算走出帐,也没能从刚才的窒息里缓过劲来。
……
这一场谈话从开始就走偏,一直到不欢而散,双方各自摊牌,就算内里重伤,溃烂到极处了,然而表面却未有一丝改变,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将她死死和曹操绑在了一起。
怎么也挣不月兑这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
曲桐关内风声呼啸,带着从东边来的有些湿润的气息,冰凉的水汽渗入骨髓……
石墙很高,一层又一层地垒起,像是堆着数不清的不堪过往,细细密密都是刻痕,不是是被风化还是被雨水所浇。
石墙后就是大军扎营的地方……萧若没有转过去,只站在背后,从午间,一直站到了暮色四合。
“你们可听说了?那董贵人的儿子……”
“有人说是徐州牧的?”
“定然是了,否则徐荣那厮怎会背弃主公?”
“原来是看上了陛下的女人。”
“嘘……这可不能让校尉听见,传到主公耳朵里……”
“怕什么,主公早已恨他入骨,现在总算真相大白,也算是为咱们出了一口气。”
“哼,要怕的也是那无情无义背弃家国的无耻之徒,为了一个野种弃妻儿子不顾,还口口声声为了什么陛下血脉,娘贼的说话不怕闪舌头。”
“天下英雄谁不是为了自己……偏就这位,当了*子偏要立牌坊。”
“这厮野心倒是大,还勾结袁绍要立自己儿子为帝。”
“他做梦”
“果真旧日董卓麾下的就无一个英雄,一个吕布三姓家奴,再一个徐荣……”
“这可怎么说好,把他和吕布放一起说真是抬举了他……吕布好歹算是为汉室立过功了,单单杀董卓之举,已算得上英雄好汉,偏他徐荣,董卓在的时候对董卓俯首帖耳,换了王允又听王允的,可见是个反复小人,比吕布还不如。”
……
话越说越难听,不堪入耳的词越来越多……
萧若闭上眼,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凉凉的石头贴着不可抑制微微颤抖的背脊……
寒意往上钻,像是巨大的潮水,一波一波涌没了心间。
手指放松了又握紧,似乎在抓住什么,却只察觉指甲嵌入肉里,生生地疼。
曹操的这招流言见缝插针,邺下文士刀笔手个个使劲浑身解数,一篇又一篇檄文,长赋,艳文,在极短的时间内覆盖了中原。
刚刚好地满足了人的好奇心和卑劣心理的流言竟然发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传十,十传百,数不清的怀疑的,轻蔑的,讥讽的,鄙夷的,愤怒的,谩骂的声音,瞬间像从上而下激流的潮水一样,全部都指向了徐州。
三人成虎,似乎经过了百人之口,就是铁铮铮的事实。
而徐州安静得就像是暴风雨里的孤岛,没有一丝声音……
没有一点反应……
不管是能言善辩的文士,巧舌如簧的谋臣,都似万马齐喑。
只在流言的潮水里,铁一般静默地伫立着……
这却无形助长了流言的气焰,仿佛当事人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
这对于正在热火朝天准备立刘炎为帝的袁绍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新君还未上位就遭到这样的血统怀疑,就算是勉强立成了帝王,也不会有丝毫的号召力。
但是现在,就算是袁绍手下谋臣如云武将如雨,还是没有想到任何的对策……来对付流言这一柄杀人不见血的无形刀刃。
就算此时徐荣亲自站出来否认都无人会信……更别说旁人的辩白,更是苍白无力到可以忽略。
耸人听闻的事实,大多让人选择相信……
曹操昨日派人送来的信里两行字似乎就飘在眼前——“小人之语,君子之心,天下人择何而信,卿当已知。”
身后,自己的军队里,悄悄在营帐间蔓延的谩骂声仿佛不休不止,无止无尽……
手指狠狠插入城墙中,深深地,用力地,好像要抓破背后的石砖。
手背上忽然一暖,手被扯了开,萧若睁开眼,看见赵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前,将她的手拉了过去,看了看,抬眼盯着她道:“流血破开了,还抓。”
萧若微微一笑,从他掌中将手挣月兑,笑问:“怎么躲在这里将军也能找得到?”
“有人来找你了。”
赵云轻声地道:“就在门口,你见是不见?”
“谁?”
“……”赵云不答,只说了一句:“听说徐州来的。”
……
萧若几乎是用跑的到了关前,喘着气,一眼看到下面站的杨含,先是一怔,继而眼里浮上了笑意……
“姑娘”
杨含一直朝上看着,见到她,喜色浮上脸颊,忙敲着大门:“快开门……”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急性子。
等他入了关,萧若才发现他背后还带着不少的人,乍一看似乎都是以前丹杨的旧部……带兵巡逻走过的马超一看见杨含,二人皆愣了,不约而同倒退一步拔刀。
“我说的就是他……他是徐荣手下的。”马超指着杨含道:“他带的刀盾兵,突阵很是厉害,上次伤了我等不少兄弟。”
“你是姑娘的手下?”杨含微微皱眉,不快地道:“怎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