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驻小沛,贾诩的第一句话就是——刘备杀不得。
他知道萧若有杀机。
也深知,刘备这样的人,一眼看去仁善无害,实则是聪明到了极致,反而显得纯正清明,这才是最可怕的。
早在徐州,萧若便于此人有过交恶,现在更是二次结仇,刘备虽然服软投降一时,但若留他一条命,后患无穷。
但,杀不得就是杀不得。
贾诩微微苦笑:“那些谋士,辩才惊座,嘴巴都毒着,等着看姑娘的好戏呐……”
……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诸侯在萧若面前投降,四方诸侯,八方名士,甚至于附近的百姓,都在等着看这里的反应。
虽然在此之前,因为假扮董贵人和火烧大殿的事被曹操宣扬出去,她这个凉州刺史的名声已经是十分破败……但总不能破罐子破摔。
杀一个刘备,就等于从此绝了对手投降的路……直接后果是有的原本可以轻松拿下来的城池也将会变成困兽之斗的死城,不得不赔上几倍的兵力去力拔。
甚至还可能在她那个原本就写满了,犯上作乱、倾覆重器、助纣为虐……等等罄竹难书的罪状上再加上一条——偏狭暴虐。
更无人敢来投……
刘备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敢放心开门投降,顺便拿自己给她下了一道很大的难题。
……
而原本萧若真正垂涎已久的上将关羽,却在开城之日不知所踪了……一起人间蒸发的还有张飞和刘备的家眷。
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上敲着,萧若紧紧盯着手下呈来的名单看……
唇不知不觉之间抿紧,忍不住一笑:“这一降降得好,有价值的俘虏一个没有。”想了想实在头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怎沉思该拿这块烫手的山芋怎么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里是前小沛太守的府邸,暂时被改作了议事了所在,门外有卫兵把守。
下首坐得一排谋士都正为此时窃窃私语,只有贾诩一人稳坐不动,目光淡淡然地翻阅着眼前的文书。
在听到脚步声,辨别出来这是属于武将的马靴踏在地上的声音之后。
谋士都安静了下来。
门就被推了开,白袍清冷,映入眼帘的铠甲闪着轻微耀眼的锋芒。
“赵将军。”萧若招呼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随即想起来他曾说过从小沛要去许昌,应该是来辞行的。
正思忖间,只听他用素来温和平静的声音开口:“刺史现在能拨给我五千精兵吗?”。
……
送赵云到城门下,萧若最后试着问了一句:“赵将军到底为什么要去许昌?”
赵云依旧避而不答,轻声道:“刺史请安心,我这一趟走完,定会守诺,拜你帐下。”
萧若眼里的光慢慢放软,随即在嘴角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轻声跟他道别:“将军好走,一路小心。”
反正赵云要去的是曹操的老巢,不是她的。
赵云原本神色有些复杂,此刻见她并未追问,稍稍松了口气,黑眸里慢慢逸出些许笑意,朝着她点了点头。
回身跨上马背……
此时是正午时分,天际黑云沉沉,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又迟迟没有要下的意思,只觉得荒原上疾风掠过,风声里都带着某种不安的焦躁。
赵云原本走远了,忽然又拉着马拨转了马头,依稀看见萧若的影子还在墙头。
安静又寂寥,似乎还在看着这边,隔得遥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将军?”察觉到他的异常,鲍旭也拉住了马,投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赵云没有答话,目光也没有移开。
就这么看着城头上的那个人……
一直到风卷着雾气和沙,模糊了她的身影。
……
军队远去,唯留下河谷间苍凉的风,绕着城呼呼不绝地吹着……身边的贾诩不禁叹了口气:“这几日天象不定,很是怪异啊……”
萧若目光投向远处,不知是在看着在雾气里隐去的那支军队,还是只在出神。
只是不一会儿,似乎听到什么,她面上的神色就变了。
只是一个笑意才凝结在嘴边,就僵了住……
风卷着大雾飞走,留在眼前的是满满靠近的人马,却不是走的那拨。
虽然距离还不近,已经遥遥可以看见帅旗上的“曹”字。
“来了。”贾诩开口。
“嗯……来了。”萧若应声。
……
曹操来信里说的是“负荆请罪”,虽然没有真的赤luo上身背着荆条来,但是还未进城就下马,在见到她之后也是一副礼貌而疏远的表情,就表明了他“请罪”的诚意。
微微敛着眉峰,踟蹰着,捏捏马缰,再轻轻放下。
然后举手到眼前,得体的一个平肃礼,扬眉一笑:“阁下大安?”
他这个样子,瞬间让萧若想到了以前他和袁绍结盟的时候他对袁绍的态度。
明着是友,幼时有情,命里是敌。
就像是毒蛇碰到对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蜷曲身子往后,却不是退缩,而是咬着毒液蓄势待发。
曹操永远是比刘备更棘手的毒蛇。
她也回以笑意:“我很好,曹公呢?”
曹操抬头,黑眸里是满满的笑意,盯着她,似乎真诚:“有尊驾为佐,孤怎敢不好?”
萧若点点头,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好就好。”
两人之间持续了好一会儿寒暄的废话。
在萧若吩咐了一声按接待诸侯之礼备宴之后,举手先让曹操进了府邸,贾诩在她耳边低笑着说了一句:“姑娘和曹公,现在倒像两个结盟的诸侯了。”
“像吗?”。似乎觉得好笑,萧若笑出声,反问了一句。
……
宴会一直进行到一半都是没有什么岔子,风平浪静,一派宾主尽欢的表象。
直到萧若问出:“曹公说是来请罪的?请什么罪?”
此时她的目光盯着跪坐离曹操三个席位的郭嘉身上,一身白衣,笑意慵懒,手里握着金爵,缓缓地摇着,引樽眯眼,自己喝得很开心的样子,虽然还是嗜酒如命——却不再像以前一样,或支手,或斜躺,喝了酒就一副放浪不羁的模样。
一向不治行检的郭奉孝竟然规规矩矩地坐得好好的。
还有他坐的席位,以前一向在曹操身边……这次却被特地地安排到了边角去。
这情形……只能用微妙来形容。
再萧若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曹操下意识往郭嘉那边偏头,却硬生生止住不看,让她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哦……”曹操握着爵的手顿了顿,干笑了一下,声音低缓浑厚,正色道:“孤从华佗那里得来之药,幸得奉孝献于阁下,以至未铸成大错,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尊驾海涵。这一杯算孤赔罪,先干为敬。”
说着将爵一举,送酒入喉。
未料到他这么早就知道了真相,萧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曹操朗声一笑:“早知阁下宽宏大量……”
随即声音再被杯盏交错的声响压过……
一直到宴席散去,要谈的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
萧若同意曹操的运粮部队从小沛通过。
作为交换条件,曹操请旨朝廷加封她为司隶校尉。
然后还有……封她新收的大将夏侯敦为定西中郎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曹操的手腕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金爵里的酒液余出了少许。
他霍地抬头,闪电一样的目光投向萧若,在注视到她那一刻的时候,里面铺天盖地的浓黑几乎要泼洒出来。
萧若微微笑道:“曹公说他不遵军令,当斩,我就遵你的命令赐死他了,没想到带过去的毒酒……嗯……可能是走的时间太长,出了点问题,他喝了之后又醒了过来……大汉的律法,一刀下去犯人没死就是命不该绝,所以我就留下他了。”说完,抬起头,冲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公不会这么小气,一定要他的性命吧?”
无辜的眼神,试探的语调,仿佛执意要杀夏侯敦的是他,而她只在好心地为他请命
曹操握着爵的手猛地收紧,青铜的凸起深深嵌入了掌心里。
然而似乎并不觉得疼,也似乎方才眼里骤然掠过的狂风暴雨只是假象,他抬起了头,嘴角笑意和煦,眼里一派春回大地般得暖意回荡:“还是封骠骑大将军吧……也算是给元让压惊。”
萧若低头沉思片刻,就知道曹操不会那么好心单纯地要加封夏侯敦——他是想以高封赏来唤起夏侯敦的旧情,还顺便让刚入她军中的夏侯敦以高位引起别的将领不满,衍为党羽之争。
摇摇头婉拒:“天子才能领骠骑大将军,曹公这样做,是想置元让于炭火上,还是置我于炭火上?”
曹操不说话了。
余下的时间,他大多在笑,酒喝得很多,杯盘狼藉,酒污沾了衣襟。
一直到送他走,一直到小沛大门口,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一般,回手,紧紧抓住了萧若的手腕。
拉着她往一边走。
萧若牢牢握紧袖中匕首,就要招手叫人,只听他道:“现在孤……要过小沛,要敌袁绍,不会自掘坟墓,你放心,孤只是有话要跟你说。”
萧若冷冷答了一句:“曹公醉了。”说着狠狠挣月兑握着她手腕的手……
曹操还是在笑,深深的黑眸盯着她,眉宇之间凝着嘲意,不知在笑她,还是在自嘲。
“萧若……”这还是今天,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肯定知道,孤为何……想要毁掉你的孩儿?”
此刻不是大宴,也不是辩谈场合,萧若不再跟他说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淡淡说了一句:“徐荣因为汉室弃我和孩子,我就会恨汉室,等我毁了汉室,你就可以毁了我,再光明正大地登上你想要的位置……曹公打的不是这个如意算盘吗?”。
又是这招,借刀杀人……一开始把玉玺和她送给董卓的时候就是这一招。
借别人的手除掉那个即是他的垫脚石,又是他一生最大的越不过的藩篱的……汉室。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从至今为止对献帝的态度上来看,曹操骨子里未必没有忠君之心,只怕正因为他自己对汉室也有眷念,所以才会要迫切地想毁去……
而他在毁去的同时,竟然也想要像以前汉朝的君王那样,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一登九统。
他在一面做出逆天的大逆不道之举的同时,还想获得天下人的尊重和崇敬。
就像他以前曾经崇敬天子一样。
可惜,天下似乎没有这么好的事。
他几次的计谋都毁于一旦……这次因为血衣诏,那个似乎在他命里种下了诅咒的汉室,又成了他们最后的依凭和砝码。
她曾经想不通徐荣到底为什么要守着汉室不放。
现在自己也不得不和曹操一起守着汉室不放……
徐荣是为了他的信念。
她是为了不被灭。
而现在天下偏偏有两个可能成为汉室代表的地方,各守一方的结果只可能是你死我活。
……
似乎是这几日一直压在心底的纷繁念头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宣泄,一下子脑海里竟然源源不绝涌过许多念头。
与她相对,曹操却并没有作太多思考。
他只是有些迷惘地看着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目光从上移到下,又犹疑在眼眸之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
曹操是真的有些醉了,他醉的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人。
只觉得那双眼睛是及熟悉的……
太熟悉了,每日清晨最不设防时照着铜镜都能看见,像不见底的潭水,有些谋算,有些傲气,有些不服输的硬气,更多的是冷冽的狠……
“也是……也是……”他喃喃着,就像一个真正喝醉酒的人低语那样,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斗智斗到最后,谁不是在斗狠,没有狠,哪来的智。”
萧若没有答话,只静静地回视他,带点防备。
他忽然有些心软,想要伸手揽过面前这个单瘦的影子。
无奈早已恨绝了她满身的刺,举目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丽容颜,满心唯余孤冷苍凉。
低声一笑:“萧若……你真聪慧……”夸的语调,眼里的冰凉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太聪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还能将计就计,让我在你这里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他一边说着,一边歪歪斜斜地转过身,像是要朝着他的亲兵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只是穷尽你的心智,只怕你也猜不出来,孤曾……曾还有一个理由。”
说着,仰天笑了几声,一面笑着,一面再不迟疑地举步去了。
……
曹操骑马策走不远,忽然身后有人跟来,说是萧若有大礼相赠。
拉着马脖子转身,一眼便看见了一辆青帘小马车,不多会儿,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到外面安静得过火,便探出了一颗头来。
方鼻大耳,面宽目明……刘备。
他嘴角往上扬了一下,却忍不住地咬牙。
好大一份礼
……
“姑娘你真是……”城楼上,贾诩在一边想笑又不能。
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趁着曹操有求于她,把难以处理的这个烫手山芋打包扔给了曹操。
曹操也深知刘备是枭雄,定不敢放。
如果要杀,骂名也是他担。
若有一日毒蛇反噬,也是最先噬他……
忍了半天,贾诩还是没忍住,对萧若道:“有人夸过你聪慧吗?”。
这句话让萧若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贾诩方才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还没来得及回答,贾诩便又开口了:“老臣夸一夸你吧……
“姑娘、你真阴险。”
“……”
……
司隶校尉,手握关中以东、长安洛阳一带的生杀大权。
曹操的书信上去,献帝那边不几日加封的旨意就下来了,与此同时,萧若也打开了泗水门户,让曹操运粮草的部队通过。
曹操得到给养,深入的孤军渐渐稳定下来,盘桓了几日,便设了一个关口扼住徐州门户,匆匆挥师回转。
袁绍徐荣没有任何动作。
一下子,好像战事都消停下来了……
兖,豫,徐三洲风平浪静。
像是从来没有孕育过一场黑云布天的龙争虎斗。
……
许昌来使来了之后,萧若顺便打听了一下赵云的消息,许昌那边却并未出现任何反应……
各关卡也没有持“凉州刺史令”过路军旅路过的消息。
赵云的那支部队,竟然好像出了小沛,就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无踪了。
“难道是赵将军迷了方向?”
这个是罗泽的推断。
深想虽然有这个可能性,但是赵云实在不像是会糊涂到完全失踪这个地步。
更何况五千人浩浩荡荡……就算是迷路也是声势浩大引人注目的迷……不该这么风平浪静才对。
深深一想心底掠过微微不安,导致这夜深夜做了个记不起来的噩梦,萧若起床拉开房门出门想透口气,只见夜深院子里空荡,贾诩竟一个人伫立在前方的院子里,抬头盯着漫天的星斗若有所思。
听到门拉开的声音,他转过头来,面色在撞到是萧若的时候稍稍放松了一点,出声:“姑娘睡不着?”
“忽然惊醒了。”萧若回答。
“这几日天象太……”贾诩一只手弯曲着,口里低低地好像在念什么,眉头深深锁起,指着夜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箕、壁、翼、轸,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可是今晚忽然一点风都没有了。”
萧若想起前不久打的一场雷,点点头赞同:“最近天气是很奇怪。”
大概是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什么来,贾诩转过了身,看了萧若一眼:“白天里曹操说的另一个理由,姑娘可猜到了?”
“你果然偷听。”萧若眼眸微眯,盯着他。
贾诩忙摆手:“怪就怪曹公嗓门太大,诩想不听见都不行,姑娘勿怪罪。”
萧若不再说话,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其实……文良……”贾诩才出口,看到她骤然暗下去的目光,生生打住了话头,只道:“姑娘,诩不明白,为何……文良藏匿军中之时你尚且肯原谅他,这次之时回去暂保一下徐州,你便要和他恩断义绝呢?”
这句话说得温和,不像是一个臣下对主公,倒像是一个担忧的老者——毕竟他在董卓麾下时曾是徐荣旧友,也早早地就见证了二人的情分,看过徐荣为她征战沙场,血透重甲,也看过她对他从前的信任和依赖,仿佛只有在文良身边,面前这人才是个女人,而不是必须和别人评得死去活来的一方诸侯。
那时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荥阳太守,他们却是新婚燕尔,鱼水情深。
不像现在,一个执掌关中,又拿下了司隶的生杀大权,能收服了马超,夏侯敦这等大将,却落得孤单一人。
另一个死死守着徐州,任凭袁绍摆布,遭天下人唾骂,连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实在越看越不明白,从前那样深厚的感情为何也会有如今各奔东西的零落不堪。
因此趁着月色,趁着周围无人,忍不住地抛却臣下的身份发了问。
“先生不明白吗?”。萧若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大明白……”
索性披了衣,与他在廊下坐了:“我不在意他曾经怎么选的,毕竟到现在为止我和孩子都安好,这后果我还能承受,但是我在意他今后怎么选……”
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谁有把握以后每次都有一个刚好送上门的机会给我月兑险?”
听到“孩子”两字,虽不知萧若为何会忽然敞开心扉说了出来,贾诩却未及多想,眼里的光就倏地亮了起来,拍着手道:“果不出我所料。”
听到后面的话,眼神便渐渐沉寂了下去。
思忖了半天,也之说得出:“也是”二字。
看来保下这个孩子废了不少的心力……
乱世艰险,前路莫测,目前文良所做的,看起来确实让人寒心。
……
沉思良久,才问:“是公子还是……”
萧若笑了笑,眼里浮上了温和的笑意:“是个男孩,很机灵,在宫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哭不闹,不让外面的人发现。”
贾诩怔了怔:“公子……可有名了?”
“嗯……”萧若笑道:“然。”
“徐然?”贾诩下意识地问。
萧若只一笑。
“那公子现在在何处?”
“跟着我太危险,我把他托付给华佗……”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华佗。
萧若叹了口气,随即察觉已经说得太多了,拂了拂衣衫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