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夜半起风,清晨有大雾。
离二月二的屠苏之日还有一天。
这一天有宴,夜宴,袁绍开的,就在倚着山势而修的高台下。
胜者,极尽夸耀之能事,酒香一脉宣泄而下,早为“国丧”而披挂上的素锦随风飘扬,看不出一点丧事的悲戚,反倒热闹得如百鸟争鸣,繁花着锦。
萧若和曹操是最后到的。
袁绍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眯着微微的醉眼看着这两人,败局之下,他熟悉至极的曹孟德还是挺直着背脊,眉峰轻挑,对他的目光,还以一丝戏谑的笑,一如从前,甚至傲骨更甚。
好,就算是对手,也不自觉在心里替他赞了一句。
接着将目光移到了他身边的唯一一个盟友身上。
他当初在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袁术办的寿春会盟上见过萧若一面,更加在手下人口中听过很多关于这个女子的描述,只是都没有得见过她的真面目,寿春会盟那次,她有意改了相貌。
非只她,众位诸侯也是。
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
就连此刻也不例外。
她一身素白的衣袍,一头青丝婉转垂于身后,黑沉沉的背景中,一点点刺目的白。
更加刺目的是她脸上悬的面具,黄木雕成,眼珠凸起,煞如修罗,上面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袁绍眼瞳就那么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出口便是笑言:“萧夫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没等萧若回答,曹操便朗声笑道:“袁本初,你旧疾又犯了么,连个寡妇都不放过?”
萧若气得一咬牙……
坐在袁绍身边的徐荣一直低着头,此刻听到这话手骤然握成拳,霍地抬起头来。
袁绍眼睛一眯:“萧夫人夫婿可好好坐在我身边,如何衬得上寡妇?”
曹操的目光轻蔑地扫过徐荣,忽然回手,紧紧握住了萧若的手腕。
徐荣按剑而起。
袁绍一皱眉:“文良。”
担心呵止不住,又伸手拉住了他,低语:“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徐荣浑身一颤。
就在这一拉、一滞的瞬间,曹操已经拉着萧若,目无旁人地走到席间:“诸公都看好了。”说着,扶着她落座,萧若自知力气大不过他,现在招呼手下来拦又不大好看,只得由他施为,落席抬头,正对上对面投过来的一道目光,顺着目光,视线落入一双沉沉地含着怒火的眸子里,停了片刻,轻描淡写地转了开。
耳边响起了曹操的话,这人被逼到绝境,惹人厌的功夫却有增无减,出口毒辣:“方才可曾有人出来拦我?看见自家夫人吃了亏,还忍得住,跟死人有何区别?”
袁绍注意到座下诸侯投过来的各种目光,意识到不能让他们再继续说下去,一面紧紧按着徐荣,一面大笑一声打了圆场:“孟德不也和从前一样么,不但好人妇,如今还好寡妇。”
说着,没等曹操反驳,旧将视线转到了孙策身上,与他笑语起来。
然而一边在说,注意却没从曹操身上移开片刻……这天下的英雄虽然多,但是他最希望打败的,还是这个幼时的好友——不管是在战场之上还是口舌之争。
曹操似乎一点怒意都没有,听到好寡妇这句话还笑了一声,低语一句:“你也承认她是寡妇了么。”
意识过来萧若朝自己瞪了一眼,止住不语,笑了笑,将手中的酒壶倾了倾,给萧若杯中满了上。
萧若一直没有说话,打从她一进场,就注意到除了徐荣之外,还有一道目光紧紧跟着他,就算此刻在跟袁绍说话,目光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
正是提供了她起兵条件的、被她狠狠倒打一耙过的孙策。
……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宴虽然不是鸿门宴,但是也相差无几了。
袁绍打的主意曹操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是要在彻底致人于死地之前,再会一会自己这位旧友。
想到此处曹操便是好笑,不时地对身侧的人低语。
“成者王,败者寇,袁绍为王,我等为自然为寇,他难道还担心正名不了么?”
“萧若,你说,你我若是战死一处,是否会埋在一处?”
“百年之后,天下又如何论这一场是非呢?”
“罢了罢了……”举着杯子,轻笑一声:“英雄担当身前事,何计身后评。”
曹操又喝醉了,他近来醉的时候有些多,而且一醉就话痨。
萧若在他话痨的时候为了平衡起见保持沉默。
“孤这一生,若当真到此为止,虽算不上成了什么丰功伟绩,至少也够得上不悔二字了。”曹操低声喟然长叹。
“不悔?”萧若终于开口,低声地喃喃了一句。
“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将你送给了董卓。”斜着一双醉眼,曹操倾身,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这姿势让袁绍在和孙策的说话的当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会儿。
吕布孔融等人都投过来了然的目光……
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是去看徐荣,但是无一例外都在看一半的时候打住了。
宴欢酒酣,气氛却微妙至极。
此时萧若正低头注视着酒杯,一副又要抬起,又没抬起的姿势。
抬起,戴着面具喝不了。
不抬,又与各处格格不入。
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将杯子放了下来,转过头,面具后的一双眼睛深入寒潭:“做得最对?”
“是……”曹操注视着她面具上的血液,轻轻说:“孤成就了今日的你。”
忍住一杯酒泼过去的冲动,萧若笑了:“这么说还要多谢曹公了。”
“无心插柳,不必言谢。”也不知听没听出来她话中的讥讽之意,曹操倒是收这些“谢”字收得毫不手软:“当如的萧若在乱世活不下来,如今却可以,孤敢保证,就算这一战败了,你也能活下来……”顿了顿,又开口:“还有,当初的萧若孤看不上眼……”
最后一句话,却只仰头喝酒,付之一笑。
萧若也是笑,一边笑一边叹。
直到乐声寂灭,宴会散去。
……
曹操最近话是有点多,多到萧若回到营地的时候脑海里还在回想他那个“不悔”。
联营里烧着火把,灯火通明,有笑声,有酒香。
这里的士兵也和对面一样,没有露颓势。
反而比对面更多了些轻松欢快。
看来人被逼到了绝境,苦中作乐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萧若下了马,缓缓往里走。
走过无数的火堆……
忽然一个碗探到眼前:“萧若,你得来喝一碗。”
她的手下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胆的人了?
正迟疑,一抬头,对上冯白醉醺醺的眼睛。
整个人还未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另一道身影已经挡到了她眼前,银白的铠甲在火光泛着微微的红,视线中可以看到他的耳根都有淡淡绯色,好像碰过了酒。
“冯白,说了几次了,够了。”
轻轻的呵斥声响起来……声音清朗,语调温和。
无端端的,心中骤然一块大石落定。
安下心来。
……
这个夜很长,长得有些寂寥。
就如天上一轮弯月,万古都那样浅浅地勾着,看尽世间成败浮沉。
曹操只觉得酒没有喝够,便又叫人抬了一些上来,月下独酌,把酒敬月。
萧若从帐后转过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他一个人站在空地里,举着手中的碗,对着寂寥地一弯上弦月。
“你来了。”没有回头,曹操似乎就知道来的是谁。
“找你有事。”萧若出口:“帮帮我。”
“帮你?”
喃喃着,转过头,曹操好像醉了,又好像想歪了:“这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