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诸侯中,真正忠君的,也许五分之一都不到。
但是不忠而敢宣之于口的,一个都没有。
因为几百年汉家王朝太深入人心,对于跟着诸侯的军人来讲,汉室始终是神一样威严的存在。
特别是诸如孙策、孔融、刘表这等从少帝起就得到朝廷承认的正统封疆大吏的手下。
忠君始终是军人的信念。
……
因此,此情此景,就是这些人敬畏有加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子……浑身是血地躺在破木堆里,尸首被雨水洗刷着,血和泥泞交加……
而那个诸侯最强的,曾谋划过弑君的袁绍就站在这具尸体的不远处。
汉室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践踏到了底。
袁绍试图辩驳,然而此时此刻,众怒已如山倒……意识到站在这里是危险至极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留下这条命回到河北,多得是翻案的机会。
袁绍苍白着脸,慢慢往后退。
在他往后退的同时,身边的卫兵一层一层拦到了他身前——
架起一层一层的刀门。
“主公先走”
夜幕中,不知谁这么大呼了一声。
接着……刀兵的拼杀之声撕裂了雨幕,甚至盖过了雷声的轰鸣。
……
不远处的山麓上,萧若轻轻喘着气,将弓箭放了下来。
她身后站着三个身手矫健的青年。
都身着袁绍大军的铠甲,弯刀长戟染血。
此时,鬼面已焚,只是身上白衣还是太惹眼……萧若正迟疑间,忽然肩上一暖,回过头,郭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个仆童撑着伞替他挡着雨,他手中一袭红袍,正搭在萧若身上。
“红衣?”这颜色让萧若微微有些诧异。
“除袁绍这等大喜之日,怎可不着?”郭嘉笑得满脸深意:“夫人好手段,环环相扣,非要夺袁绍的命不可呢。”
萧若有些苍白的唇微微抿紧,不答话,只静默地遥望着曹操忽然移到峰顶的大营……疑惑之色越重。
“让嘉猜猜,你为何恨袁绍入骨……”郭嘉沉吟了一下,忽地一笑:“是了,他不但买通了你最信任的亲兵,还害得你们夫妻反目……你自然恨他。”
萧若还是没说话,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
郭嘉“嗤”地笑了一声:“若是嘉只想到这一层,我就不是我,夫人也不是夫人了。”说着,停了一下,眼睛望向在雨幕中混战的大军:“我曾在明公和夫人面前提过,袁绍二子素来不合,党羽之争愈演愈烈,一旦袁绍没了势必演化成内乱,夫人就记下来了,想必是打算借杀袁绍之机,挑起二虎相争,将势力渗入河北,等他们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到时候关中坐定,河北的威胁扫除,则可以高屋建瓴之势威胁中原,待个几年十年,有了实力,则控汉中以掌河水一脉,以运送军资,再从西北挥军浩荡而下,中原垂手可得……唔、果然好计,一箭三雕,最后一雕是……此计中你还除了陛下,他为人多疑,心思莫定,不知何时又会反咬一口,不如弑帝,襁褓之中的刘炎更适合当这个傀儡,嘉说得可对?”
萧若先是静静地听着,听到后面,嘴角弯起,笑了出来:“你都献计给我了,要不然索性叛了吧?”
这是她第二次邀请,回过头,看见郭嘉一气说完了刚才的话,有些喘,低着头拳扣在口,微微咳嗽着。
不知道是不是雨气所侵,许久许久都没有回过劲来……
“夫人好意,我心领了。”
他一面咳着,一面回过头,脸色苍白,眼里却透着坚定而清明的光:“嘉一生效忠明公……”
萧若心里一凛,不再说话。
郭嘉气息稍稍平复下来,淡淡道:“我来见夫人,有两件事。”
“你说。”
“一、明公现在志在平定山东,五年之内不会与夫人为敌,也请夫人暂时勿要存灭明公之心,明公手下像嘉这样死也要死在曹营的人并不少,夫人一时也算计不过,不如好好囤积实力,他日再来一战,勿要在羽翼未丰之时,让自己做了鹤蚌,他人为渔翁。”
“嗯。”萧若低低一声,答得很干脆。
“第二件?”
“第二件事……就是……请夫人现在到营中一坐。”
萧若脸色一沉,扣紧手中的弓箭,回过了头。
脚步一顿,三个门客堵在了眼前,他们身后还有卫兵。
“此时少了夫人,刘炎年幼,关中时局未定,不知要多出多少乱离,明公不会对夫人不利。”郭嘉缓缓解释:“只是想要夫人的一夜而已。”
……
除掉袁绍需要冒险。
最大的险就在曹操这儿。
袁绍在她军中绝不止羊一一个细作,因此需要骗过精明过人的袁绍就要瞒过军中所有人,就不得不借郭嘉门客的力,也不得不冒这个险。
虽然最初已经顾虑到,但是局势瞬息万变,由不得犹豫。
只得破釜沉舟致命一击——
可惜击完了情况貌似不大乐观。
“最毒的计谋,大都要自伤三分,才能伤人七分。”
郭嘉微笑,似是看透萧若所想,轻声道:“夫人这样狠地出了毒计,还不得受点反噬的话,袁绍冤魂只怕要感叹天道不公了。”
……
曹操的营帐神不知鬼不觉的搬到了山峰顶上,低下是大雾弥漫的浩瀚乌江……
江水奔腾,浪涛打在石上轰隆作响,声若奔雷。
此时原本应该是肃穆的军营,却泛着红光,隐隐透出些旖旎之色来——
红帷曼然翻卷,红灯袅娜。
“就算是袁绍今天要丧命……”萧若微微笑了一下,讥讽道:“你的明公好歹也是他的旧日好友,不猫哭耗子一下就算了,还张灯结彩庆贺?”
“猫哭耗子明日天下真正国丧之时再哭。”郭嘉挑眉,轻轻道:“今夜的张灯结彩难道夫人看不出来这是为谁准备的吗?”。
“……”
……
二月二屠苏之祭这天特别漫长……
忌动土,宜嫁娶。
曹操看的好日子。
许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被细细地绾了起来,绾成了高高的发髻,再饰以珠玉,垂下步摇。
一名侍女想替她苍白的唇上些胭脂,无奈上一次,她就擦一次,只得垂手作罢。
身上一层一层的红累叠而上,冰绡如水,红得刺目。
恍然间又想起几年前的虎牢关前,董卓将她当做筹码押给孙坚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坐在梳妆台前任人摆布。
任人摆布……这在她最不喜欢的状态中排名常年位居榜首。
偏偏摆布人,在曹操最喜欢的状态中也常年位居榜首。
“完了?”
见身后人不动,她问。
“完了。”
那人轻轻地答。
掀开帘子出了门,雨已经停了。
萧若往前走,守在两边的侍卫立刻跟了上来,正要拦她,郭嘉拦住了。
他知道萧若想看什么,引她走到了山崖边。
“你的门客呢?”看一眼郭嘉身边空空荡荡,萧若下意识地问。
“下去助阵了。”郭嘉答。
虽然夜幕深,但是从这里还是能一眼看到山下的战况。
火把最烈的地方就是袁绍大营之前,在压倒性的强弱差别之前,袁绍军队节节败退——
但是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主帅袁绍已经成功地往后撤退,在千军的掩护之中往隘口走……一旦他撤出了隘口,出了九里山……
想到这个可能性,萧若手心泛出汗水来,将目光投向火把中的“吕”字上。
然而这个第一猛将却不大敢和袁绍正面作对一般,只是在右翼戳戳打打,没有破阵追击的打算。
……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奔蹄之声……举着“徐”字大旗的马队骤然杀到。
几乎是同时,袁绍的营中,忽然有一旗杆立了起来。
白衣鬼面的尸首,就这样绑在旗杆上,高高地挂起,随风飘荡着……
萧若心里一颤,手心悄然握紧:“你的人干的?”
郭嘉只是笑,看着山谷中狂怒之下抡起斩马刀一骑当先杀入敌阵,直取旗杆的徐荣。
轻声道:“夜空火海中看不清,你觉得,他这样愤怒,是把尸首认成了夫人你,还是认成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