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大门咿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夜中不见星辰,宛如一块黑色的布幕将天空笼罩住。身后一推,我踉跄几步,跌跌撞撞的走进紫薇殿。萧莘听见声音,便从床上起来,见到我跌倒在地上,连忙赶过来扶我。
却见我一脸惨白,目光悲恸,他脸色微变道:“十四姐,怎么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断道:“快走,皇上。快逃,皇上。从这宫里逃出去,逃出去。”
萧君如继我之后大步走入殿中,萧莘见萧君如走进来,脸上毫不掩饰厌恶之情道:“镇国公主,今日来有何贵干?朕可不记得有诏你前来。”
萧君如盈盈施礼,妆容明媚,笑颜如花道:“皇上,臣姐今日是特意进宫来送皇上一程的。”
萧莘大怒骂道:“朕何时说过要走。萧君如,你个贱妇,不要欺人太甚”
萧君如对萧莘的大骂,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道:“臣姐,想要这江山社稷很久了。奈何皇上一直病重不逝,弄得臣姐只能做个虚头皇帝。今日,听闻皇上宫中来了刺客投毒,皇上危在旦夕,临危下诏,托付臣姐江山社稷。臣姐特来送皇上一程。”说罢,两侧的内侍官分别托了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个白玉做的酒壶,一个白玉做的酒杯。壶中自然装的就是入口封喉的鸩酒。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护着萧莘,不住的摇头道:“不行。不行。萧君如,你不能杀他。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是锦绣的皇帝。你不能这么做。”
“不必担心,江山社稷我会好好接收的。皇上,还请服下。”萧君如说完,内侍官强硬的拉开我。
他一个人跪在地上,抬起头突然笑了一声,随后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堂堂正正的面对萧君如,以一个帝王的姿态命令道:“放开我十四皇姐。”
萧君如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强悍的气势所震慑,不由退后一步,两个内侍官也被吓得不由放松了对我的钳制。我趁机立刻推开他们,跑到他面前。
我拉住他手,急忙道:“皇上,我们快些跑吧。说不定,能逃出这皇宫。”说着,我拉住他的手就走。
他却轻轻挥开了我的手,“皇姐,我不能走。我是这锦绣的帝王。这一生都不能离开这皇宫。若是要我抛弃我的子民,独自苟活,还不如让我堂堂正正的死在这紫微宫。这样,我也算对得起父皇交给我的这一片江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不可撼动的自信和如同王者一般宁死不屈的刚毅,他自信的笑着,如同指点江山时的激昂慷慨。
“来人,更衣。”他的声音威严洪武,在大殿中扩散。
几个内侍官上前服侍他穿上他的龙袍,带上他的王冕。少年人如玉,陌上岁如花。从他的眼里,我依稀能看到父皇的影子。想必父皇少年之时也是这般英俊儒雅。隔着冕旒,我能看见他灿若星辰的眼眸,我突然心中一阵酸楚。
他慢慢向我走来道:“皇姐一次都没有见过我穿上龙袍戴王冕的样子吧。想不到,这一次见到了却再也见不到了。”不等他说完,我就上前几步,抱住了他。
“十五弟长大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得这么大了。这般玉树兰芝,不知要惹多少女子欢心了。姐姐这次一定要给你找个好姑娘做妻。”现在,我不是无双公主,他也不是昭和大帝。我们两只是一对平凡的姐弟。我可以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成亲,等到之后,我还能见他有了孩子,有了孙子,开枝散叶,子孙繁茂。
可是,没有后来。他还未满弱冠,再过一个月,他就要行成人礼了。可是,他即将死去。
我的心中像是有千万把刀在刺一样,强忍着泪水,我嘱咐道:“十五弟,路上要小心。”
他微笑着拿起盘子上的杯子,对着浩瀚如同苍穹一般的宫殿道:“愿我锦绣万世昌隆。”说罢,一饮而尽。
我霎时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的身子宛如短了线的风筝,坠落在地。我爬过去,抱起他的身子,他的血一滴一滴溅在我的襦裙上。粉色的襦裙被晕染出妖冶的鲜红。
他的身子不住的抽搐,像是离开水的鱼儿,痛苦挣扎。我看着他脸上慢慢灰白,气息一点一点微弱下去,只觉得心里破;了个大洞,在风中,呼啦啦的,就算是一阵风吹过都会觉得钻心的疼痛。
紫薇殿里的血已经干涸凝固,怀里的尸体也已经没有了温度。我唯一的弟弟,他生于皇宫,享受了天下的荣耀,最后作为一个帝王死在了这紫微宫。我闭上眼,拿出帕子覆上他的脸,强忍着心中的痛楚道:“十五弟,你做得很好,有了一个帝王该有的荣耀。父皇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他最终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只是他成功在了他死的那一刹那。
宫内的大钟已经响起,内侍官的声音像是要刺破云霄一般喊道:“皇上驾崩~~~~~”
听到这钟声的所有宫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跪在地上,为这个年轻的帝王的逝去而表示默哀。大殿内,萧君如摇着画扇,轻描淡写道:“总以为皇上驾崩有所不同,其实也不过如此。真当无趣,不如先会乾坤宫睡一觉。待到醒来,叫尚宫局将新赶制的龙袍拿过来给本宫过目。”
说完,在宫人搀扶下,她摇曳着慢慢走出宫殿。远远的,我还能听到她满是厌恶的语气道:“快些将紫薇殿中的那具尸体给弄走。我可不想看见死尸还停留在宫中,太不吉利了。吩咐内务府,着手准备登基大典。本宫要三日之内立刻登基。”
萧君如,你必要不得好死
紫微宫的灵堂内,所有朝臣聚集在一起,既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声。一干人只是沉默的跪在已经失去的年轻皇帝的牌位前。昭和帝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被送出宫外静养的蝶妃的耳中。这位才不过三十的妇人霎时就如同衰老了二十岁一样,一夜白发,苍老了容颜。她入宫之时,正是子夜,她见到皇上的牌位之时,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难以想象这位身形孱弱,衰老如同老妪的女人,生生将已经合上封死的棺木给抓出几道裂痕。兴许是她早已猜测到了皇上的死因,在腋下藏一把匕首,一进宫就对着萧君如刺去。虽是没伤到萧君如,却也生生让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她劈手将她手中的匕首夺下,直接将她踹倒在地,居高临下气势昂然道:“蝶妃娘娘,本宫念在你是先皇生母的份上,饶过你这一次。皇弟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在做你那春秋大梦了。你最好还是放清楚自己位置。若是识趣,我念在皇弟早夭,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份上。不在乎让你在这宫中颐养天年。”说罢,她将匕首交给一旁宫人,吩咐道:“看紧这个女人,一会儿不能让她出差错。今日棺木就要下葬。”
直至萧君如和一干宫人离开宫殿,她这才嚎啕出声。我看着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也勾起了当日朱明死去时的情景。我也不由热泪盈眶。
不过入宫几日,却比我前半生所遇到的所有杀戮都多。先是朱明,只有是孟学士一家,如今是皇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萧君如做到了,我确实痛苦不堪,甚至想引刀自戮。可是,我不能。我还有我的使命,皇弟临死之前的嘱托,我不能忘记。天下苍生,我不能忘记。前线正在奋战的几十万士兵的性命,我不能忘记。
这一刻,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是天下人的。我必须忍辱负重,活下去。无论怎样,我都要活下去。活着,等着白玉堂回来。
时辰一到,礼官便喊:“时辰到。送皇上出宫。”
皇陵所在的地方正是玉郎山。我记得那里葬着我的父亲,如今又要葬下我的弟弟。
出葬的队伍排得很长,从午门一直到正南门。文武百官恭送,所有出嫁的未出嫁的公主都披麻戴孝出席。萧君如将我安排在了蝶妃的身边服侍她。古历宫中女眷不得触碰帝王灵位。可是,皇上死时未满弱冠,甚至连皇后都尚未定下。更何况子嗣。先帝又只有一个皇子,宫中更是无人。这时这块牌匾就只能轮到萧君如拉亲自捧。
她虽是不乐意,可是兄友弟恭,礼义谦孝的幌子还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她便不得不和那牌位一起到玉郎山。一路上自然是有安陕禄护卫。京师之中,他掌控所有兵马。若是孟董昌没有将信送到前线,那么皇上死讯传至前线,招白玉堂回京之时。萧君如就会寻个错处将他就地斩杀。那么,天下就会真正落在她的手上。
所以,皇上的死讯也就是白玉堂的催命符。现在距离孟董昌离去算起来也有十日有余。皇上的死讯传到前线大概也只需三日。快马加鞭赶回来,至少也需要三日。那么也就是说,还有六日就能见分晓了。
这夜,所有出葬的人都停留在一处行宫。距离玉郎山大约还有一日就能到了。我自然作为宫女服侍蝶妃就寝。夜里,服侍完蝶妃之后,我一个人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满眼的鲜血。朱明死去之时,血溅午门。皇上死的时候,他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裙。现在回想起来,我几乎还能看见我双手沾满鲜血的样子。
我一个人站在外面的,看着天上的星辰。我一旦有事,总会爬到房顶去观星。之前,我在观星之时,曾为朱明唱过一首《采薇》,他赞我音律绝伦。只可惜歌者犹在,听者已逝。
又是一个月圆夜。我似乎都要忘记从前教的如何观星测天下大事了。入宫不过几日,出宫时候的事情却如同前世一般,变得逐渐模糊起来。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雪霏霏,问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迎着风,我泪流满面。
天上的朱明还有十五弟,你们可安好?我一个人在宫中活得实在是很累。我多想就这样抛下一切离去。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你们白白死去。
屋下响亮的掌声,我连忙从屋顶上爬起来。只见屋下正是醉意满面的安陕禄。他一身铁甲,腰间佩刀,拿着一个酒瓶,轻佻道:“你是哪一个宫的?歌声如此美妙。本将甚为喜欢,下来来陪本将饮一杯。”
见他醉醺醺的样子,若是下去,可不是陪一杯可以了结的,恐怕得陪一夜才能月兑身了。我自然没有那么蠢,立刻脚底抹油从屋檐上悄声溜到蝶妃所在的宫殿,随后爬下来,钻进屋内,佯装不知。
我本以为这事情就此解决。没想到,半夜里,安陕禄却突然闹起来,大有将行宫掀翻的趋势。他带着一对御林军浩浩荡荡的说是要搜人,甚至连一干公主的房间都进去过了。我心知这次必是不能逃月兑了,于是,便和蝶妃说了这一件事。
蝶妃也早已被外面的吵闹声给惊醒了。听我说完这一件事情之后,她脸上阴晴莫辨,半响才道:“本宫只是个没了孩子的娘。在这宫中什么依靠都没有了,能拿什么帮你。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我心中更是不安。安陕禄不久后果然找上门来。我不敢露面,蝶妃亲自前去开门。
只听得外面,蝶妃突然高声喊道:“帝未满头七,安大人就对我这个太后不敬。若是我儿尚在,安大人如何敢这样?今日,安大人要进去可以,那便从哀家身上踏过去。我倒要叫天下人看看,镇国公主孝义天下是如何对待我这个刚死了儿子的娘的”
安陕禄果然草莽,即使面对如此威胁,他居然还是要硬闯。“你要死就尽管死好了。本将今日说进去,就非要进去。”
闻讯赶来的萧君如,衣衫尚未整洁,见到如此状况,当下上前两步一个巴掌扇上安陕禄,怒道:“安大人,未免太过无礼。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至于闹得如此满城风雨么?皇上尚且尸骨未寒,安大人如此不受礼教。来人,将安大人带下去。”
安陕禄还想说些什么,对上萧君如难得充满杀意的眼神,只好愤愤而去。
等到所有人离去,我这才从内室走出来。之间蝶妃依旧还是那一副抵死不从的神情,我在她身后跪下,叩首道:“奴婢谢太后救命之恩。”
“不用谢我了。我这也只是做皇儿会做的事情罢了。”她突然转过身,神情复杂的看着我,一字一顿道,“十四公主。”
我震惊的看着她,她却突然笑了解释道:“你和你母亲亲虽然容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神情却是一模一样。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容,明明看着你,却又像是在看着其他人一样。”
“太后,我……”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她示意不要再说。
“你说的,我都已经知晓了。”她缓缓道,“皇上走的时候,可还好?”
“皇上走的时候甚为安详。”我垂首道。
“那便好。”她嘴角一勾,露出略微幸福的微笑,“他做皇上时,时常说他甚为痛苦。大权旁落,外有匈奴,内有诸侯。他事事忧心,却不能有效的解决。我看他做这个帝王做得非常辛苦。”
“皇上走的时候,穿着朝服,带着王冕,仪容整洁,神情泰然。他说他是这锦绣的帝王。这一生都不能离开这皇宫。若是要他抛弃我的子民,独自苟活,还不如让他堂堂正正的死在这紫微宫。皇上是不输先帝的一个帝王。”他只是输给了时间。上苍没有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做下丰功伟绩。
“是的。”眼前的妇人不由哽咽,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
我上前一步扶住她,她却挥开了我的手,“本宫也自当做一个不输于先帝的太后。十四公主,我知道皇上将兵符放在哪里。你附耳过来。”说罢,她将那藏了兵符的地方告之于我,接着道,“十四公主,我只知道地方,却不知道如何开锁。一切都地看公主的造化了。”
我跪在地上,对着她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我代天下苍生谢太后指点。”
她挥挥手道:“罢罢罢,我只是不想让我皇儿的天下落到萧君如那个恶毒的女人手中。”
第二日,宫中所有宫人都在纷纷议论,昨夜安陕禄大闹行宫的事情。只听她们说道,昨夜十公主墨香被安陕禄麾下一个副将给污了。大公主为此大发雷霆,因为墨香公主本是她打算下嫁于朝中另一个大臣关将军家的二公子的。没想到成亲前出了这等事情,让她颜面尽失。随即下令斩杀那个副将,罚安陕禄半年俸禄,并连降三极,贬做御林军带刀侍卫。并为了安抚关家二公子,将他提升至京城校场首领。
昨夜的一件事情,也对外宣称是因为那名副将引起的骚动。
送丧接着进行。萧君如将牌位送至玉郎山庙内,随后便按照礼官指示,焚香沐浴后三跪九拜,之后由大师超度后送入皇陵。
皇陵的石门缓缓打开。萧君如突然转身对着我森然一笑,小声道:“十四妹,待到你死后,我也会亲自将你送到这里面与皇上团聚的。”
我顿时毛骨悚然。正当所有人都集中注意力在封皇陵之时,突然一道身影从众人中冲出,跑入皇陵。我定睛一看,却是蝶妃。
这一路上想来她这么平静,是早有这样的计划了吧。她生存下去唯一的理由如今已经没有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早已生无可恋。她不如就进了这皇陵,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一同作伴,也好过在外面独自一人孤苦伶仃。
她的嘴角含笑,那是怎样一种幸福的笑容,宛若即将和她的死去的儿子一起团聚一般。
“太后娘娘。”我含泪叫她。
“哀家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哀家只想好好陪在皇上身边。哀家甚为想念他。”她说完,一步一步走进皇陵。
外面的石器早已破坏。石门一扇,一扇从外到内封死。我模着那石门,心中无限凄凉。真正的心死,就如同蝶妃,生无可恋,不如就和下面的人黄泉作伴。她这一生虽只有几十载,却几经曲折大起大落,最终还是看破红尘。兴许历史上记载的只有淡淡的一句她的封号,可是,只是几字却写尽了她的一生。
昭和帝猝于昭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寅时。躬仁太后猝于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