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陵到汴京,马车大约有五天的路程,若是这么前呼后拥的慢慢走,只怕还要慢些。沿途所经之处,临近京城的埇桥,乃是有名的“舟车会聚,九州通衢之地”,扼汴控淮,当南北冲要,当然是最适宜下手的地方,或者商丘亦是诸姓之源,风物繁华,颇可以趁乱下手……既然这两个地方都如此适合下手,那叶留香就一定不会选这里。
这一点,朱眉锦知道,凤衔书却未必知道。凤衔书固然聪明绝顶,但这世上,几乎没人能模到叶留香的深浅,他似乎从来没赢过,但是,也从来没输过。
从上路第一天,朱眉锦就在等,等着叶留香在凤衔书插手之前到来。
凤衔书虽不曾多说,却也毕竟开了方便之门。于是消失几天的朱砂又回到她身边,却显然神思不属,朱眉锦猜想定是凤衔书对那男子做了什么处置,惹得她怨怼,可是看她冰着一张脸,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索性也不去问她。
第二晚宿在凤阳,正逢庙会之期,一直到了晚间,街上仍是处处敲花鼓,唱小调,热闹非凡。朱眉锦正凭窗外望,忽然就听朱砂惊喘了一声,朱眉锦急回头时,便见叶留香已经站在身后,正一脸笑吟吟的。
一看到叶留香眉目如画的笑脸,只觉得心都开花了似的,立刻就投进她的怀里,抱紧了他,挤在他脸上蹭来蹭去。叶留香含着笑,低头吻她。由她抱了一会儿,才抽开身,向她调笑般眨一下眼睛。
她问:“你……”
他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人皮面具,对她微一示意,她一眼看过去,就笑了开来,重新抱过去,用力吻他,压低声音笑道:“小叶,我就知道我不用说,你也一定会明白的,你就是可着我心意长的,我爱死你了。”
他一笑,附耳道:“我也爱死你了。”
好一个七窃玲珑的叶留香,这才真是灵犀不点也通。
是的,要的就是这样。之前两人一搭一挡,应的如此痛快,确是因为凤衔书已经起了杀机,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放过叶留香,先全身而退,再说其它。
有无处不在的凤衔书,她在梅淡痕面前,戏份做足了十成,先生不曾想通,是因为关心则乱。而对叶留香,她同样只能做戏,即使背着身,也不曾有过一星半点暗示,可是,不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他一定一定会明白。
不是叶留香扮朱眉锦,而是叶留香扮朱勉。不需要上京,不会去刺驾。只需要借此月兑身。杀朱勉的同时,摆月兑凤衔书。
朱眉锦是很想让朱勉身败名裂,死的惨不可言。可是,要杀要剐,只是朱勉自己。如果要加上其它人的命,显然就不那么愉快。
对朱勉,朱眉锦的想法并没变过,一定要杀,要他死的惨不可言。可是头上顶着这个‘宋‘字,毕竟不能去害自家的皇帝……就算是昏君,也不能选这种死法。不止是因为梅淡痕会不高兴,而是因为,朱眉锦也不高兴。
虽然到现在,也不知凤衔书的底牌,可是,很明显,他想做的,就是挑起混乱,他想杀的就是皇帝,朱勉只是他的借口,而不管朱眉锦还是叶留香,都只不过是他的刀……
那么,就看看谁笑到最后罢
…………
叶留香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然后轻轻推开,略略向外一张,极低的道:“事不宜迟,咱们先让朱勉过来。”
虽说出门在外,诸事从简,可是朱勉毕竟是官身,又是男女有别,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肯过来的?朱眉锦想了一想,便拿了只画眉的炭条,在纸上划了四个字:“朱砂防父”对折了几下,交给朱砂,道:“烦你送去给朱大人。”
朱砂看了她一眼,低头应了,接过那纸。叶留香急伸手止住,笑道:“不必这么麻烦,只怕会节外生枝,倒让他生了防备。”
他微咳了一声,做了朱眉锦的声音,向外道:“门外那位官爷,烦您请朱大人过来一趟,我有要事要请教。”房门外当然是有人守着的,他这一说,外面立刻便问:“不知姑娘有什么事?”
叶留香向她瞬眼睛,一边答道:“这个,总之是要事……你叫他过来就好”
声音当真像足十成,妙在虽是娇嗔,神情却丝毫不见拘谨,仍旧是那洋洋的做派,那小兵也不好细问,只得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朱眉锦有点儿好笑,掩了唇角笑了几声,隔了不大会儿,朱勉居然真的走了过来,在门外道:“朱姑娘找本官,有什么事情?”
朱眉锦向叶留香瞬一下眼睛,然后走过去把门开了,低头道:“大人,我有件事情不明,想要向大人请教一二,大人请进。”
朱勉道:“有什么事?”
她让一让身,道:“大人请。”
朱勉虽多疑,可是门外全是他的人马,面前又是个弱女子,犹豫了一下,也就进来了,也不等她让,便坐入椅中,端着架子,道:“朱姑娘有话请直说。”
话音未落,隐身在暗处的叶留香早弹指过来,点中了他的穴道,走过来提起他,两下就剥下了他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做了甚么手脚,线一拆就膨胀了起来,再把人皮面具一贴,竟是像足十成。
朱勉立知不妙,猛然瞪大了眼睛,空张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叶留香早把匕首递给了朱眉锦,口中模拟两人交谈,一边向她瞬一下眼睛。
眼见举手间便可手刃仇人,朱眉锦连喘了两口气,仍旧心意难平,咬着牙凑到朱勉面前,问一句:“你可知道我是谁?”
朱勉脸色铁青,死死的瞪着他,又惊又惧,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她只觉他这副神情入目生憎,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狠狠的别开脸,道:“不知道也好,你就做个糊涂鬼吧”不敢再多拖延,咬了牙,便把匕首慢慢的推了进去。
剧痛之下,朱勉全身抽搐,双眼翻白,连唇边都沁出血来。朱砂急急的向壁上一贴,手掩了口,竟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朱眉锦本来只是怕弄出声音,所以用力极缓。可是看着他这副样子,一时心头百感交集,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于还是用力刺入,给了他一个痛快。血迅速喷溅出来,染了她一手一身,叶留香随即伸臂过来,揽了她肩,拍拍她背,以示安慰。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行走坐卧无时不想。可是一旦真的杀了他,才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朱眉锦定了定神,居然不敢去看朱勉的脸,急转了身,道:“我去换件衣服。”
失神之下,声音大了些,叶留香急做了朱勉的声音,道:“好,本官在此等候。”
听到他这声音,她竟是心头乱跳,匆促的转了身,走去换了衣服,手抖的几乎捏不住衣带。身上本有些血腥气,可是紧张之下,汗湿重衣,那香气极是浓烈,便顺利的掩了血腥气。
走出来时,叶留香早已经把那张椅子移到角落,地面上也略做整理。见她出来,便向她一笑,道:“走罢。”仍是朱勉的声音。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应了一声,叶留香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略一用力,随即松开,看了朱砂一眼。朱砂用力掩着口,光着一对眼睛看他,神色间惊疑不定。
朱眉锦宁定了一下,对朱砂点个头,道:“跟着我。”
朱砂下意识的看了叶留香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叶留香当先而出,朱砂随即便把门关了,便听叶留香吩咐道:“本官要陪朱姑娘赏赏凤阳夜景,叫几个人跟着……今个既然是庙会,难得热闹,其它人也去走走罢”
朱眉锦全不知之前叶留香假做两人声音时,说了什么,既然他说要逛庙会,急低了头,做个含羞的模样出来,叶留香迈着四方步举步便行,朱眉锦扶了朱砂的手跟在后面,几人便出了门。
一到了热闹的地方,两人便越走越近,叶留香做势捏捏抱抱,后面的官兵看在眼里,怕扰了大人的“雅兴”,当然是越跟越远。三人转了几个圈,往岔道里一拐,顺顺当当就把人甩了。
叶留香看看四周都没了官兵,便复了本声,笑道:“朱砂姑娘,咱们就此别过罢。”
朱砂一直低头跟着,听他开口,这才站住,应了一声,始终都不抬头。
叶留香随手抹去了脸上的易容,又把衣服也月兑下来。生个火头,投了进去,向左右略一张望,便带了朱眉锦跃身而起,轻飘飘的落上树冠。
朱砂眼望两人消失,随即也月兑下了自己的衣服,那裙里居然是一套夜行衣。她把衣服也随手丢入火中,从怀里模了什么向空一掷,随即提纵起身,跟了上去。
这边叶留香才堪堪走出,便见那方一道金红色的焰令,带着一声锐响,投进夜空,不由得微微一晒,脚下加快,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