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的初冬并不温暖,尤其是夜间,那种潮冷的感觉会钻到人的骨头里,可眼前的女子只穿了一件浅色的纱袖长裙,月光下,雪白的肌肤隐约可见。那女子楚楚可怜地望着一脸警惕的李慎,仿佛李慎刚才那句话给了她多大委屈似的,大大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李慎心情烦躁,紧紧握着长剑,朝四下里看了看,想发现除了这个可疑的女子,这间屋子里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一看不要紧,吓了李慎一跳。
原来他以为,这女子是因为从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不怕冷才穿得那样单薄,可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外面是裹了一件毛绒斗篷的,但是已经月兑下来了,很随意地搭在自己前面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更可怕的是,那件斗篷上面还搭着一件肚兜和一件亵裤。
李慎简直要气晕过去,用剑尖指着那女子,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有什么企图?”见女子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快说”
女子猛然哆嗦了一下,怀中抱着的毯子也掉在了地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慎,小声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名叫珍娘,是专门来服侍大人的。”
“是不是彭大人叫你来服侍我的?”
前面在商量安置灾民事宜的时候,见彭文澍条理清晰,分析透彻,看上去对灾民的情况了如指掌,提出的很多建议也不错,因此,李慎对他颇有些好感。可现在,一看这位父母官竟然安排一个女子——且不管是风尘女子还是良家妇女——来服侍自己,那些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厌恶。
而且,李慎强烈怀疑这名胆敢半夜三更进入陌生男子房间的女子是名官ji。
珍娘已经从惊慌中平静下来,点亮了灯,轻盈地向李慎施了一礼。大概也看出了李慎对自己身份的猜测,说:“大人,珍娘不是风尘女子,是莫主簿的女儿。”
李慎诧异道:“莫主簿是谁?”
“家父是上犹县主簿,姓莫。”珍娘看李慎终于不再那么严厉,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不少。
“你既是朝廷命官的女儿,那就该懂得朝廷的规矩,更应该懂得礼仪,怎么能半夜三更跑到一个陌生男子房间里来呢?”李慎心想,这个女子恐怕也没那么大胆子,敢冒充主簿的女儿,尽管主簿不过是个九品官。
珍娘一听这话,神色又凄惶起来:“大人,家父虽然是上犹县主簿,可就在上个月,已经被上犹县知县抓起来关进了大牢。”
“为什么要把一名主簿关进大牢呢?”李慎觉得赣州这地方还挺复杂。
“因为前一阵子,家父指责知县赈灾不力,还说要上书朝廷,惹恼了知县大人。”珍娘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哦。”李慎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各个地方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上司不为民做主,可总有个别心怀天下而又位卑职低的下属为民请命,以至于惹恼了上司,被上司迫害,有的会重见天日,而有些就永远成了冤假错案。而上犹县主簿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很糟糕,因为赣州知州彭文澍不像一个是非不明的人,只要这位莫主簿家里肯用心去告,想必彭文澍总会替他们做主的。
想到这里,李慎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彭知州派了珍娘来见自己,不仅仅是要她服侍自己这么简单。
于是李慎试探着说:“莫小姐,你父亲既然被知县大人冤枉关在牢里。你就应该去知州大人哪里喊冤递状,跑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啊?”
珍娘用白贝般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嘴唇:“大人有所不知,上犹县的韩知县与赣州知州彭文澍是亲戚。”
“什么亲戚?”李慎简直搞不懂这个彭文澍到底是精明还是糊涂,明知道珍娘的父亲被自己亲戚关进了大牢,还让她有单独和自己相处的机会,这不是明摆着让珍娘有充足的时间向自己告状吗?难道,他们亲戚之间有些结怨?
珍娘说:“彭大人是韩知县的姐夫。韩知县与彭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李慎沉吟片刻,问珍娘:“既然彭大人和韩知县关系如此密切,那么,他应该尽力保护他的小舅子才对啊,怎么还会让苦主的女儿有机会到钦差这里伸冤?”
珍娘说:“大人有所不知啊,彭大人虽然是韩知县的姐夫,可与韩知县大不相同,不是韩知县那样的贪官恶官。家父被抓进大牢后,珍娘和母亲也曾告到了彭大人这里,可彭大人迟迟不肯受理。后来我们才打听到,彭大人是韩知县的姐夫,彭夫人娘家是赣州大户,在当地很有些声望,当初,彭大人就是借助了韩家的帮助才做到知州的。因此彭大人不敢惩治自己的小舅子而得罪岳丈家,就将这件事情一搁再搁。这次大人奉朝廷之命前来赈灾,彭大人有心帮小女子,就安排了小女子来见大人。”
李慎盯着珍娘的眼睛:“你说的都是实话吗?你要知道,欺骗朝廷钦差,会有什么结果”
李慎的语气非常冷峻,以至于珍娘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寒冷,颤抖着抱紧了肩膀:“大人明鉴,小女子如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
李慎暂且相信了她的话:“好吧,你父亲莫主簿的情况,我明天就会去上犹县做些了解,等查清楚了之后,自会按照国家律法处置。这半夜三更的,你又穿得单薄,赶紧回去吧。”说完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椅背上搭着的那些女人衣物,意思是让珍娘赶紧穿上衣服走人。
可是珍娘不但没走,反而上前两步,大胆地看着李慎的脸:“大人肯为家父申冤,珍娘感激不尽,今夜,就让珍娘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吧。”
李慎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看着她:“莫珍娘,本官命令你立刻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珍娘愣了一下,说:“可是他们都说,如果珍娘不能好好服侍大人的话,大人就不会提珍娘的父亲伸冤”
李慎忍无可忍,咆哮起来:“他们说的不等是本官说的本官叫你现在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听到了没有”说着不再顾忌,一把抓起椅背上珍娘的衣服,一股脑儿朝珍娘掷过去,同时走出房门,向里面说,“我数三下,你赶紧把斗篷穿上出来,否则,我抓你去见官,罪名就是骚扰朝廷命官,妨碍公务”
珍娘吓得不敢做声,只得将斗篷披上,肚兜和亵裤来不及穿了,胡乱卷成一卷藏在斗篷里面,仓皇出门,期期艾艾地看着李慎的脊背,捂住嘴,拼命抑制住哭声。
“大人,珍娘告辞了。”
说完掩面离去。
李慎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已经四更天了,回到屋里,打算再睡一会儿,因为他已经答应了珍娘,今天要去上犹县了解莫主簿被关进大牢的事情,得养足精神。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已经让他疲惫到极点了。好容易昨晚可以睡个踏实觉,又遇到这样的事儿。李慎不禁摇头,感叹自己此行太不顺利。
李慎起床洗漱的时候,彭文澍已经亲自带人送来了早餐,静立一旁。
李慎匆匆洗漱完毕,对他说:“彭大人,你说说看,上犹县那位莫主簿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文澍心下了然,屏退众人,拱手道:“回大人,这位莫主簿就是上犹县人,在这个县城里做主簿做了很多年了,办事很认真,从未出过差错,可就是说话太直,得罪了很多任知县,因此一直没有得到擢升。这一次,上犹县洪灾也很厉害,这位莫主簿因与韩知县——哦,也就是下官的妻弟,想必这个大人已经知道了——意见不合,多次发生激烈冲突,下官的妻弟一怒之下就将他关进了大牢。”
“那你身为上级官员,为什么不给他们断清楚这个官司?”
彭文澍昨晚一直派了人悄悄守在李慎房间附近,想看清楚珍娘和他到底好事成双了没有,他自己则坐在太师椅上,悠闲自得地品着茶,看着书,等待好消息。
可没过多长时间,悄悄观察李慎的人就回来禀报,伏在他耳边说:“大人,李大人将莫小姐赶出来了。”
彭文澍吃了一惊:“赶出来了?那么莫小姐现在人呢?”
“回自己房里去了,一直在哭。”
彭文澍思索片刻,说:“你先不要声张,叫刘妈安慰她一下,告诉她,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叫她不要灰心。”
这天早上,彭文澍硬着头皮来见李慎,见李慎质问自己,于是谦恭地说:“大人想必也知道,这韩知县是下官的妻弟,很多事情,下官应该回避的。”
“你这是避重就轻”李慎并不知道彭文澍的心思和打算,毫不客气地指责道,“就算是你的妻弟,也不能徇私枉法,你老实告诉我,这位莫主簿都做了些什么?你的妻弟又做了些什么?”
彭文澍悄声道:“李大人,这件事情下官都清楚,韩知县有七分不是,而莫主簿至少有三分不是。本来呢,这次上犹县也遭了洪水,莫主簿一开始就说要开仓放粮,并且请大夫来给生病的灾民看病。可是韩知县不同意,说时值冬季,洪水不会成气候,等上几天自己就退了。可没想到,过了一半个月,这洪水非但没退,还更加肆虐,韩知县这才着了急,赶紧开仓,可是已经饿死和病死了很多人了。莫主簿非常生气,坚持认为韩知县在其位不谋其政,只顾自己享乐,以致延误了治理灾情的最佳时机,还说要上书朝廷,请皇上治韩知县的罪。”
“这么说来,”李慎哼了一声,“莫主簿做的并没有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