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此时此刻,任何解释都是没有用的。而且皇帝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愤怒、失望疑惑痛恨。
两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谢锦书来敲门,在门外说:“饭做好了。”
乡村的日常饭菜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不像在定国公府的时候,每顿饭都极为考究,不管是一个人吃还是十个人吃,都要摆上七八个菜才算罢休。其实,在京城的官宦人家里,定国公府算是节俭的了,有的官员家里吃饭甚是了得,厨子们一天忙到晚,而且尽量不能重样。
皇帝说:“那么我们先吃饭吧。”
李慎如蒙大赦,赶紧打开房门,叫谢锦书将饭菜拿进来。
皇帝却说:“南方气候炎热,朕这一路前来,看到人们都在院子里面吃饭,朕也要入乡随俗,你们平常怎样吃,朕就怎样吃。”
李慎大惊:“这怎么行?”
同时李慎很奇怪,为什么皇帝独自前来,连一个侍卫都没带。或许是藏在隐秘的地方吧,不过李慎在回家的路上并未发现可疑之处。隐居到这个小山村以来,李慎从未放松警惕,不管在家还是出门,都会非常留心,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来。
皇帝笑道:“无妨。只要你们肯替朕保守这个秘密,谁还会知道这个村子里来了个皇帝呢?”
李慎不安地说:“陛下此次前来,为什么不带侍卫?这太危险了”
皇帝一摆手:“不会有事的,反倒是前呼后拥的容易引人注目。”一面说一面踏出屋子,环顾了一下外面的景色,“李慎兄,朕不得不说,你很会挑地方,这个小山村,也是朕之向往啊。只可惜,朕不能像你一样一走了之。”
似乎并不在意李慎如何回答,皇帝已经大踏步走到院子中的树荫底下,拉过一把竹椅坐下来,然后对谢锦书所做的饭菜评头品足。
“这盘苦瓜看上去很是清爽啊,就是不知道你把里面的苦味儿去掉了没有。哎呀,还有腌鱼呢,我今天真是有口福啊对了,这个鸡毛菜的汤,你是怎么做的?闻着有一股清香,不像那些人做的,总要用高汤。”
他所说的“那些人”,是指宫里的御厨。
尽管都是粗茶淡饭,可皇帝吃得很香,以至于最后菜都不够了,谢锦书只得叫承业去菜园里现摘了一些青菜,又炒了一大盘鸡蛋,才勉强让皇帝吃饱。
皇帝心满意足的放下碗和筷子:“李慎兄,你这里太好了,山清水秀,饭菜也格外的香,我打算在这里多住两天。”
李慎一家三口都变了颜色。
半晌,谢锦书小心翼翼地问道:“您……难道不带几个人过来吗?”。
皇帝哈哈大笑:“六妹啊六妹,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姐夫了。”
谢锦书有些脸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武功高强,一般的人绝不是您的对手,可多几个人,总是稳妥一点。我们家的房子还算大,来上三四个人也能住得开,至于吃饭,更不是问题,多放几把米、多炒两盘菜就行了。要是你们嫌清淡,李慎和承业可以每天去抓鱼,我养的这一大群鸡鸭,也可以都……”
皇帝连连摆手:“我要是想吃山珍海味,还住在这里干什么?而且也不需要更多的人,就我一个做客,你们平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神色又有些黯然,“要是回到京城,这样逍遥的日子什么时候还会有,就说不准了。”
李慎和谢锦书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番前来究竟是要做什么。难道花了一年时间才找到诈死辞官的三品侍郎,却对这事儿提都不提,只是来欣赏农家风光的吗?
皇帝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听人说这里的小山椒很好吃,尤其和腊肉一起炒,那种美味简直就是天下少有。”
谢锦书赶紧接过话茬儿:“这个好办,今晚我就做小山椒炒腊肉。”
“还有莲藕汤。”皇帝就像一个贪吃的孩子,不断地向谢锦书提出要求,弄得人家夫妇俩更加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
傍晚,谢锦书特意炒了一大海碗小山椒腊肉,被皇帝吃了一大半。饭后,皇帝依然兴致不减,非要承业带他去散步。承业不敢,只拿眼睛看着爹娘。
皇帝不乐意了:“这可是口谕。”
承业无法,只得带了他去附近走走。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谢锦书早已将客房打扫干净,被褥枕头也换了新的。皇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随意净了手脸,倒头就睡,还特意嘱咐李慎夫妇不要吵醒他。
皇帝睡得很香,可李慎一家三口却对灯枯坐了一夜。他们猜测了N种皇帝此次前来的目的,可最终也拿不定究竟是哪一种。他们甚至冒出了全家连夜出逃的想法,可随即又被他们自己否定,因为皇帝连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找到,那么他们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真正隐居,除非逃到别的国家去。
快天亮的时候,一家三口终于熬不住,趴在桌上迷糊了一会儿,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三个人急忙去看皇帝,却发现客房的门大开着。
三人同时吃了一惊,急忙抢步进去细看,却发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铺的一角,旁边还有其他的东西。
李慎过去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道圣旨和一封书信。
展开圣旨一看,原来是皇帝的赦免书,说是对李慎一家诈死隐居的事情不再追究,他们也不必继续隐姓埋名,可以随时回到京城探望亲人。
那封书信则写得很长,开头回顾了与李慎少年时代的友谊,甚至还回忆起了一些趣事,接着叙说了自己即位以来的种种酸甜苦辣与无可奈何,然后则表示对李慎这种做法的理解,还说如果换做他是李侍郎,很可能也会这么做的。书信的最后,希望李慎一家幸福安康,还说如果承业有意仕途的话,请李慎和谢锦书不要阻拦。
看罢圣旨和书信,三个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不管怎么样,皇帝已经原谅了他们,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谢锦书说:“我们都没有当面向陛下表达谢意,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慎长叹道:“也许会有吧。”又转头问承业,“业儿,你有意仕途么?”
承业两眼闪闪发光:“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我小时候,爹爹和娘经常教导我的。”
李慎和谢锦书对望了一眼:“儿大不由娘啊。”又问承业,“你可以参加两年之后的科考,不过,也不要刻意为之,一切随缘就好。”
承业笑了:“爹爹,娘亲,难道你们对定国公府的子孙这么没有信心吗?”。
……
两年之后,承业上京赶考,一举夺得武状元,而且他执意要去边关,和自己的大伯大娘一起为国效力。
其时,钟太后已经薨逝,皇帝因为之前的那个承诺,左右为难。答应承业吧,怕他万一战场上有个什么闪失,将来不好跟李慎夫妇交代,不答应吧,这小子已经在乾清宫外跪了三个时辰,而且纹丝不动,刚刚跪下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三个时辰之后还是什么姿势。皇帝大为头痛,令小秦——现在已经是老秦了——去劝解他几句,可那小子拽得很,似乎没有听见,弄得老秦口干舌燥败下阵来。丽妃也前来劝这个外甥,可照样没用。
最后,皇帝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
没想到承业到了战场上异常勇猛,屡建战功,令人刮目相看,连李怡都自愧不如。在叹服之余,李怡甚至打算将对定国公的爵位给这位侄儿。
……
一晃十年光阴又过去了。
承祖、承瑞越来越像他们的二叔,整日游山玩水好不快活,在家的时候,就聚集了一帮朋友弹琴吟诗。百姓们都说,他们越来越不像定国公的孙子了。反倒是承业,随着李怡夫妇回京面圣,身材魁梧,成熟稳重,越来越像国家栋梁了。皇帝一高兴,将自己最喜爱的女儿斐阳公主嫁给了他。
李慎夫妇则很少回到京城,除了看望承业。
可是有趣的是,每次千里迢迢回到京城,承业竟然与他们没什么话可说,倒是承祖和承瑞兄弟两个不住地问他们南方的风土人情,并打算跟他们去那个小山村去住上些时日。
李怡和李慎只能摇头表示无奈,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人在成年之后,变化会这么大。与此同时,李怡也更加坚定了让承业承袭爵位的想法。而承祖和承瑞对此并没有异议,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卸掉了一个潜在的重担。因为定国公是要倾尽毕生为国效力的。
……
这年除夕,皇帝特意举办了一个热闹的家宴,宴请丽妃、庞之言夫妇、李怡夫妇和李慎夫妇。年轻时的好友围坐在火炉旁,一边饮酒,一面慢慢回忆着往事,倒也其乐融融。
庞之言特意提到了谢锦书当年装傻的事情:“我说李夫人,我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你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装傻?”
谢锦书很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要意思说呢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他们怀疑。”
皇帝呵呵大笑:“不过说真的,那次六妹可把朕给吓坏了。要不是南边匪徒作乱让朕分心,朕一定会好好将你查个明白。”
众人皆大笑。
丽妃不舍地说:“妹妹,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就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吧。”
其时谢尚书和谢夫人都相继过世,丽妃很想念娘家人。
谢锦书心有不忍,答应道:“这次来,就是要多陪陪姐姐的。”
于是,李慎夫妇在京城一直住到了五月槐花飘香的时候。
可是承祖和承瑞等不及了,他们急不可耐地要去南方,而且老夫人的身体也不太好,太医说,南方气候温润,适宜她养病,于是李慎夫妇带了承祖承瑞和老夫人一起上路。
皇帝亲自来送行,依依惜别,看着他们坐上马车依稀远去,竟然眼眶有些湿润。不好意思地对丽妃说:“朕是不是老了,越来越容易感时伤怀了。”
丽妃笑道:“哪里,不是陛下老了,而是人人都会感时伤怀。”
已经看不见踪影的马车里,则是一路笑语欢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