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中的等待,显得尤为煎熬。
怀中的毓瑶,睡了一觉又一觉,当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随着一声欢呼,马车终于被推了出来。
浑身湿透的多尼,用手胡乱的抹了一把脸。雨水混杂着汗水,另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这会儿那股韧劲过去了,他才发现站在秋雨中的确很冷。
青玉蹑手蹑脚的下了马车,还没站稳,就被一道白色身影挡住了去路。
泥泞的地上,一尘不染的白靴,袍摆细细的绣着龙纹,扑面而来的淡淡清香。这是属于多铎的气息。
雨过天晴后,有阳光洒过。
逆着光,青玉看不清多铎的脸,可是她能想象到他脸上的笑容,一如阳光般灿烂夺目。
“你怎么突然出现了?”青玉讶异,声音中却透着惊喜。
多铎将身上的玄色披风解下,细心的为青玉披上,“前方战事一停,我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不是说好,要一起回科尔沁。”
“我以为你是说到科尔沁汇合。”青玉仰着头,终于在一个错身间看清了多铎的面容。
依然面如冠玉,只是多了几丝沧桑。眸光依然清澈,只是双眼略微布有血丝。她一路颠簸,想必他也一样日夜兼程吧。
“我不带着你回科尔沁,阿布和额吉怎么能放心。”
青玉看着多铎,暖暖的爱意上涌。可越过他的肩头,看见浑身湿透的多尼,暖意瞬间变成了寒冷。
又一阵的手忙脚乱之后,淋湿的众人都换了干爽的衣服。队伍便依旧照着先前的速度向前走着。
秋日的科尔沁有些萧条,满目苍凉,触目惊心。
当青玉感到科尔沁大妈妈病榻前时,她已经昏睡几日,不曾睁开眼睛了。
也许是心灵深处有某种不可言喻的牵连,当青玉和巴特玛双双跪在塌边嘤嘤哭泣的时候,科尔沁大妈妈沉重的眼皮略微动了动。眼球似乎转了几转,最终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视线虽然依旧有些模糊,但是她依然看清了女儿的脸。
“青哥儿,玉哥儿……”浑浊的眸光转动,依依不舍的在两个女儿身上流连。
此时此刻青玉才猛然发现,原来巴特玛的小名儿是玉哥儿。多尔衮……还真是和玉有缘。
“额吉”
声泪俱下,青玉觉得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让她很艰难的叫出了那句她如今依然觉得别扭的称呼。
科尔沁大妈妈,伸出手,将姐妹俩的手重叠在一起。嘴唇动了动,可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便沉沉的睡去了。
剩下的日子,青玉便跪在塌前侍奉汤药。
突然想起现代的妈妈,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如果生病了,是不是也会有人照料。
时间过了那么久,可那些过去的牵绊却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离开过她。
暗夜又一次带着无尽的担忧袭来的时候,青玉又于太过劳累,而伏在科尔沁大妈妈床边睡着了。
巴特玛掀了帘子进来的时候,不免轻轻叹息一声。蹑手蹑脚的拿了毯子,想要盖在青玉身上。
可却不料那已经放轻的不能再放轻的动作,还是吵醒了青玉。
“姐,你去睡吧。今晚上,我陪着额吉。”巴特玛跪在塌边,压低了声音。
额吉安详的睡颜,一点都不像是在病重受折磨的样子。
青玉摆摆手,“还是你回去吧。多尔博还小,晚上没有额娘哪儿能睡的熟呢?”
巴特玛要去替额吉拉被子的手顿在半空,神色一僵。
青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额吉这有我,你且放宽心吧。路上颠簸,那孩子的伤寒也一直没好,你去照顾他吧。”
“姐……”巴特玛哽住,有雾气在眼底弥漫开来。
那明明是她的孩子啊,她轻描淡写的话语中,透着的是无限的关爱和惋惜啊。
“去吧。”青玉笑着垂下眼眸,再不去看阿特礼别扭的神色。
多尔博生病,她比谁都要着急,可是身为亲生额娘,她却一步都不能靠近那个孩子。
他病中口口声声叫着额娘,可当青玉靠近的时候,他却总是用愤恨的眼神瞪着她,坚决不去喝她递上的汤药。
他口中的额娘,不是自己。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生生的扎进了青玉的心里,疼,可却不能说出口。
虽然她百般无奈,可事实是,她抛弃了多尔博,让他在别人的呵护中成长。多年后,也许他不再怨恨她了,而是彻彻底底的不再把自己当成他的儿子。
豫亲王是他的叔叔,而那个占据他整个童年回忆的母亲,是他的婶婶。
每每想到这,青玉总觉得连呼吸都会变的困难而奢侈。
“青哥儿……”昏暗的烛光中,科尔沁大妈妈毫无预兆的醒来,轻轻的握住了青玉的手。
眼泪如断线的玉珠一般滑落,不知道是为多尔博伤心,还是为额吉醒来而欣喜。
“儿啊,额吉对不住你啊。”科尔沁大妈妈老泪纵横,握着青玉的手紧了又紧。
“额吉?”青玉不明所以,她有什么好对不起自己的。明明是自己远嫁去盛京后,便很少回到科尔沁。就连她多年卧病在床,自己都一概不知。要说对不起,应该是她说。普天之下,也许再找不出一个像她这样不孝的女儿了。
“当年,我明明知道你和大阿哥的事,可却还是为了科尔沁的荣耀,让你嫁给了十五爷。”沙哑而又哽咽的声音,牵引着青玉随着大妈**思绪一同回到了遥远的曾经。
她说谎。她从来都不知道青哥儿和豪格的过往。因为她从来都没表现过惋惜或者是心疼。青玉一直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年,额吉听闻你在十五府上受了很多委屈,心下便后悔了自己当年的决定。如果,让你嫁给大阿哥,也许你会过的比较幸福吧。可是……儿啊,你不要怪额吉狠心。咱们女人的婚姻,从来就和两情相悦毫无关系。我们不过是男人掌握政治的筹码,被迎来,被送往。不过是记载了两个家族,甚至国家的过往。”
“额吉……”青玉打断她,不想再听这些伤感的话。眼前这个老泪纵横的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命苦。“女儿嫁给豫王爷,才是真正的幸福啊。您瞧,我们夫妻间的感情一直都是很好的。大婚时,他年轻气盛,我心高气傲,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如今,不是都过去了。”
“每次他都陪着你来科尔沁,额吉知道,他是在宽额吉的心。”科尔沁大妈**目光有些迷离,“对于你,我不担心,可是巴特玛……她……”后面的话,变成了一声叹息。
她不说青玉也知道。巴特玛嫁给了一个位高权重,并不爱自己的男人。而且没有一儿半女,可谓全然没有依靠。
所以她不得不过继走青玉的孩子,不得不想尽办法让她们母子产生隔阂。
“额吉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青玉知道科尔沁大妈妈在担忧什么。她没想过要把多尔博抢回来的。这么多年,巴特玛是怎样的人,她知道。
聪慧过人,善于权谋,然而却心地善良。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告诉了多尔博些什么,但是青玉大概能猜得到,多尔博之所以对自己如此戒备且憎恨,巴特玛一定在其中做了不小的功课。
她能怪巴特玛么,当然不能。她也不过是想要生活的更踏实一些罢了。
那天夜里,科尔沁大妈妈拉着青玉的手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从草原的苍鹰,到远处山坡上的野花。从及笄时的浪漫天真,到如今的沧海桑田。她有那么多的故事,爱恨情仇最终也不过是化为尘世的一场梦。
科尔沁大妈妈走的很安详。她和青玉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是时候要跟着他走了”。这个他是莽古斯,是青玉名义上的爷爷,哲哲的爸爸,大妈**第一个丈夫。
上天对于这个历尽沧桑的女人还是公平的,虽然多年前她被当做政治礼物送进了莽古斯的金顶大帐中。然而红烛摇曳中,她第一眼便爱上了那个伟岸的男人。后来,他依依不舍的离开她,把她交给最忠厚可靠的儿子,然后就有了青玉和巴特玛。她的一声如此漫长,可是想来想去,也不过只是旧梦一场。
满目刺眼的白色,满耳悲怆的哭声。这是青玉人生中在科尔沁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那次离开后,她再没有回到过这个曾经称为家乡的地方。
临行前,索诺木不舍的眼神让她的心一直针针刺痛。那是他的父亲啊,第一次亲自将她送进喜轿的时候,他泪眼朦胧。这一次,也是如此。
青玉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一别,便是永别。
后来的那场盛大的葬礼,她没有出席。因为当时已经没有某人的陪伴,没有人能将哭泣的她揽入怀中,亦没有人能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安慰。
“科尔沁……从此便在梦中了吧。”青玉合上车帘,倚在多铎怀中。
“这片草原,有太多回忆,碰不得。”多铎叹息,将青玉紧揽入怀。往事如烟,最终被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