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会散后,多西珲领着屋里的几个侍妾往西花园自家院子回去。布耶楚克因有孕在身,所以早早就回屋休息了。才进院门,就见弘明的乳母董嬷嬷候着了。董嬷嬷满面焦急,搓着手快步来回走着,一见着多西珲,便大步流星的迎了上去,礼还没行就先急唤了声“福金”。多西珲这才想起约莫一个来时辰前,董嬷嬷打发了同是伺候弘明的丫头来找自己,因想着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也没立马回去,如今见董嬷嬷这火急火燎的模样,惹得多西珲心里也打起鼓来,顾不上计较她的失礼,只忙问一句:“怎么了?”
董嬷嬷警惕的瞅了瞅跟在多西珲身后的格格们,多西珲会意,将她们打发散了,董嬷嬷这才回道:“今天圣上赏众嫡孙阿哥们花灯,小阿哥得了个取西经的,正欢喜着,却一个不留神被春大阿哥抢了去,任怎么说也不还,小阿哥伸手去抢,大阿哥居然抬手就是一巴掌,正好打在了小阿哥的眼睛上……”董嬷嬷说到这儿经不住拿起手帕子捂着脸抽泣起来,不料多西珲只缓步踱到西暖阁主炕上坐了。董嬷嬷不听福金吭声,抽噎的声气急速变干,又干抽两下,还是不听福金吱声,终于忍不住下移了些帕子偷瞟,但见福金若有所思的半垂着头,左肘档在炕桌上,右手指拨弄着左手腕上的蜜蜡珠串子。董嬷嬷一瞥布耶楚克住的方向道:“要不是福金您大度,这屋里原是没有她的位置的。谁知她却是个不知好歹的,占着爷对她的颜色好些,越来越无法无天。前天在这屋里说话她竟坐到了炕上真是翻了天了”
多西珲月兑了鞋面向炕桌盘起腿,依旧不答话,但看得出心里是极烦的,半天才说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
“小的不懂事,大的也不懂么?至少也该过来认个错吧?福金您大度忍得容得,奴才却是看不下去了。她在这屋里原就不知分个尊卑,教得春大阿哥也不晓得嫡庶。今天大阿哥同小阿哥争圣上御赐的东西不算,还公然出手打人,福金您再不严加管束,以后还不知要怎样呢福金就算不顾自个儿,好歹为小阿哥想想。”董嬷嬷说得十分愤慨,没有半分挑唆的口气,多西珲听罢只轻叹一声道:“别的事也罢了,这件事,你让我怎么管?”
多西珲清楚,丈夫对布耶楚克的情分丝毫不亚于对自己,她更深知,丈夫心中并不屑所谓嫡庶,自己又如何在这家中树立嫡庶?
“以后这话就不要再说了吧。”
董嬷嬷听闻福金不管,呜的一声又嚎起来,声泪俱下道:“福金不管小阿哥,奴才还是要管的。”
董嬷嬷是在八旗兵营里长大的,骨子里满是不吃亏不服软的傲气,话到死胡同,董嬷嬷旗下大妞的横劲猛窜上头,转身就要找布耶楚克说理去,小丫鬟被她那汹汹气场震慑得也不敢拦,多西珲喊她她更是加快了步子,几乎是连跑带跳的就出了暖阁。刚要挑棉帘出门,帘子却从外头被挑开了,只见陆维扬抱着弘春走了进来,满面笑容道:“今儿个外头放花火,咱屋里头也炸炮竹呢?”
多西珲恰趿了鞋追出来,这样子撞上丈夫,很是窘迫,下意识的行了个蹲肃大礼,声如蚊吟般道了声:“爷。”
董嬷嬷初见主子抱了大阿哥,本来心里更加老大的不爽快,但仔细一瞧弘春哭得满脸花胡胡的,面颊上还有几处淤青,便知定是被他额捏教训了,看这小半大的孩子时不时的抬袖子抹眼睛,心下也不忍起来,可再想起自家阿哥,那股愤然之气又升了上来,不屈不饶道:“爷您倒是评个理”
“评理?”陆维扬轻笑一声:“评什么理?原就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一家只得了一个,本就该兄弟姐妹一块儿玩的。”
“那爷的意思倒是我们小阿哥小气咯?”董嬷嬷不满道。
“弘明才多大一小子,哪里知道什么小气大方的,不过是有人拿了自个儿手里的东西,下意识的去抢罢了,做大人的不要太大惊小怪上纲上线了,多大一点事儿?明小子呢?抱来给我瞧瞧。”
董嬷嬷忙着琢磨“下意识”和“上纲上线”,一时没楞过神来,多西珲帮答道:“回所里去了。”
“嗯,这个点儿是该睡觉了,睡得足了才长得快。”陆维扬说着用大手掌草草帮弘春撸了两把脸,半威严半宠溺道:“行了,不过被你母妃训了几句,拧了两把,要哭到天亮不成?方才看灯时候才跟我说要做巴图鲁,现在连男子汉都不像,倒像个小姑娘似地。”
弘春听了阿玛的话,自个儿抬袖子两把擦干沾了满脸的泪痕,咬着牙梆子瞬时便换上一副坚毅的模样,像极了陆维扬,也像极了布耶楚克。陆维扬满意的将他放下,轻拍他后脑勺道:“这才像我儿子。去跟福金道晚安,找你嬷嬷带你回去睡觉去。”
弘春乖乖过去给多西珲请晚安,因多西珲平素对孩子们都好,所以弘春礼行得诚心周全,单膝直跪到地上去,反倒是多西珲的神色比之往常有些不自然,也没有亲昵或关照,只摆手让他退下。待弘春出去,陆维扬便把董嬷嬷也打发走了,并嘱咐她仔细照顾小阿哥,挑唆主子去攀去比不是本事。
待屋内只剩下陆维扬和多西珲,连两个伺候的小丫头子,陆维扬挨到多西珲身边温声道:“怎的,委屈了?”
多西珲低头搓弄着手串子不答话,陆维扬细细瞧了她半宿,但见她眼圈都红了,强忍着才没让泪珠子掉下来,擦着她身旁坐下,覆了她双手道:“春儿、明儿都是我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陆维扬说着指了指自己心窝:“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没有谁亲谁远、谁尊谁卑。同样是兄弟,被父亲分个高低远近对待,同样的东西他要得你要不得,他做得你做不得,这种感觉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尝,你懂我意思么?”
多西珲闻言动容,转回身子关切道:“爷,太子他又跟您刁难了?”
陆维扬微微一笑道:“没有,我不过随口一说,天不早了,歇了吧。”
第二天一早,康熙设家宴,陆维扬穿戴完,趁着多西珲化妆梳头的空当踱到了布耶楚克屋里。布耶楚克头未梳,穿着睡袍坐在临窗的炕桌前,对着满桌早餐生闷气。陆维扬半屈了一条腿在对面坐了,调笑道:“哟,这样子盯着,它们的味道能更好些?”
布耶楚克瞟陆维扬一眼,见他一身吉福,极为不屑的说出一句:“又穿我最讨厌的衣服。以后再穿这劳什子就不要进我屋”
“咦,不是已经不讨厌了么?那以后穿同你成婚的那一套可能进来?”陆维扬本是一句逗弄,不想布耶楚克将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怒道:“你还说那婚礼究竟做不作得数?”
陆维扬已收了笑容,微蹙眉严肃道:“自然作数。怎么这么问?”
布耶楚克听了陆维扬毫不犹豫的回答,似是得了安慰,怒气瞬间散了开去,却又直着身板抽泣起来,任泪花子乱流也不擦。陆维扬双眉拧得更紧:“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嫁了你,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可谁又认我呢?”
今天的家宴,只有嫡妻有资格参加。昨晚弘春、弘明两小子闹矛盾,也是因为赏东西只给嫡子引起的。布耶楚克从小要强,连嫁入人家做大老婆她都嫌憋屈,一心要找进门女婿,可造化弄人,当年她奔着一个“爱”字,抛开一切,进了这最最束缚的皇家,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这些委屈辛酸陆维扬又怎会不懂得?
陆维扬默然半宿,隔着炕桌拍了拍布耶楚克右肩道:“咱们早就说过,咱们的婚姻无论别人认与不认,咱们自己心里珍重就够了。你别闹了罢,福金知道了又要揪心。她的脾气你也知道,宁愿自己忍着受着,也不愿见别人受了委屈,她昨晚还跟我说,等我有了爵位,就给你请封侧福金。”
布耶楚克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半侧了头暗自赌气。她平生最不愿欠人情,不想却欠下了多西珲一个天大的人情,终其一生也报答不清。每每有了委屈怨愤,一想到多西珲有恩于自己,便和她计较不起来,可委屈怨愤依旧那儿摆着,所以也只能和自个儿计较。陆维扬见布耶楚克这副模样,觉得自己再劝下去也没意思,嘱咐一声便抽身出了屋。
刚跨出屋门恰巧一阵凉风吹过,陆维扬深吸一口气,顿觉如释重负。回味这两天的头疼事,不禁在心中自嘲:“爵位、老婆、孩子,千百年来男人亘古不变的重担、责任。就算是口含金汤匙落生的天潢贵胄,也丝毫不比普通人轻松。奋斗啊,无处不在,奋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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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四临时接到通知,到布耶楚克童鞋的家乡出差去了,刚爬回来。哎,又是一段与交通工具抗争的辛酸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