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金予辰按着头一天打回的电话里说过的时间、准时回了京城金家。老太太惦记了一夜外带半个白天,琢磨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还说是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的,待见到了一脸疲惫外加一身尘土的孙儿,反倒不急着问了——佟氏的病哪有金家子孙的身子骨重要。
给老太太问了安,见祖母也不急着问他娘的情况,只打发他赶紧回去瞧瞧媳妇,等晚饭时分再过来,金予辰便回了自己的小院,准备洗洗尘换换衣裳,再回来跟祖母细禀。
韩素芬听说丈夫回来了,微挺着小月复打房里迎出一直迎到院子里。小夫妻虽不过是五六天没见,她却还是湿了眼眶。只因金予辰不过去了天津这几天,人却已经瘦成了尖下巴,一双眼下也带着明显的青痕。
金予辰见妻子眼含着眼泪望他,只知一味的对着妻子傻笑,半刻后才纳过闷来替过俏莲上去搀扶。韩素芬又不好说予辰你辛苦了,便走过场一般问了问婆母可还好,子琳一人儿在那边可支应得过来。
不提起这个话头还好,一提起来,金予辰就变了脸色,频频的摇头叹起气来。竟好似忘了,他和妻子还站在院子里的大太阳底下。俏莲低声提醒了一句说姑爷咱们进屋再说吧,金予辰方才恍然大悟。
被丈夫扶着进屋落座,韩素芬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就算她对婆母是那么一种可有可无甚至痛恨的态度,毕竟金予辰不止是她的丈夫,他还是婆母的儿子。
若眼下婆母这事儿令丈夫一时半刻转不过弯儿来,甚至影响过大,心疼的还不是她么,何况他们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孩子的爹却总打不起精神来可不大好……
“心里有什么心事,先跟我说说?”韩素芬低声劝丈夫。也许叫他说出来就会好受些也不一定呢。在天津这几天,也许予辰一直是独自承受吧。子琳虽说懂事了些,毕竟那是妹妹又是个小姑娘,哪里拿得了什么大主意。
韩素芬的软声劝慰似乎给金予辰这几天的紧张找到了释放出口,他似激动又似暴怒的一拳捶在了沙发扶手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接过俏莲递来的冰镇乌梅汤端给金予辰,韩素芬不再吭声,静静地等待丈夫的下文——虽说刚才那一拳也吓得她一激灵。金予辰也觉出了方才的宣泄方式不大对头,忙端起碗来慢慢抿了几口,好歹平静了一下情绪。
“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上次带着母亲去天津住院,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不离病房的啊,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跟那个卖吗啡的勾搭上了?”金予辰又像是问自己,又像在说给妻子听。
“吗啡?吗啡是什么?”韩素芬不懂吗啡是做什么用的,可听着丈夫的语气,再加上“勾搭”这个词儿,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难道也是大烟一类的坏东西?
金予辰说罢话便痛苦的抱头,也不回答妻子的问话。怪不得当初他在母亲的房里便觉得不对,他们兄妹说什么问什么,母亲也不回一声,只是喉头咔咔作响;抬着往外走,又只是咕噜着连一句整齐的话也说不出。若是单纯的绝了食水,能是那副模样吗?
洋医生跟他单独交待病情的话语至今还回荡在他耳边——用你们国家的话来说,你的母亲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至多还有三四个月可活,还是在寸步不能离开我们医院的前提下……
金熙才下学便听老太太说二哥回来了,就想着来打个招呼,把书包扔在老太太房里就往这边跑来。没想到才一进明间客厅里,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金予辰抱着头,韩素芬傻着眼,屋里的气氛怪异又沉重。
“这是做什么呢?俏莲,还不快扶着我二嫂到榻上靠着。”金熙连声吩咐。这金予辰也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就算在外头发生了再多不好的事儿,也不该回家来叫个孕妇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啊。二嫂可是他媳妇,他不心疼又能指望哪个。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该吓你。”金予辰猛然惊醒,连连向韩素芬道歉,又跟俏莲说:“不如你扶着二少女乃女乃进屋躺躺吧。”
韩素芬见金熙来了,倒是松了一口气。小熙比她会劝人不说,也比她懂得多还更有条理些,如此她巴不得赶紧进屋歇一歇,也省得听到婆母的幺蛾子一套接着一套的,打心底里厌恶。流露到表面来吧,会惹得丈夫不高兴;硬憋在心,又委屈了自己委屈了未出世的孩子。
等韩素芬被俏莲扶着进了屋,金予辰便将这几天的事儿都跟金熙和盘托出。金熙也不由得呆了:“吗啡?”
难怪呢。难怪二太太被抬着往外头车上去的时候,那嗓子眼儿就像灌满了香油一样,呜呜噜噜没个人声儿。可这扎吗啡的瘾又是打哪儿染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都在回想,是不是我在天津陪床那一阵子,哪天并没守在病房里,就叫卖吗啡的贩子钻了空子。”金予辰并不是找不到缘故便将错处往身上大包大揽的人,他本就清楚,天津那家洋医院里到处都是卖吗啡的,因为在那家医院戒大烟的病人很多,贩子们专钻这种空子。
金熙叹气摇头:“二哥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在天津那几个月都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难道谁还会怪你、说你就该没日没夜的、二十四个钟头瞪着眼盯着,一眼没盯住就罪不可赦?”
“俗话说的好,老虎狮子还有打盹儿的时候,你怎么能那么苛求自己。何况二太太当时……本就不够清醒,若有人将那吗啡吹成人间仙药,可以解除一切痛苦,这事儿……哪里说得准。”
金予辰明白六妹妹这是留着情面,尽量不将话说得太刻薄太难听,以免惹他不高兴,毕竟二太太是他亲娘不是。
因此他不但不怪金熙,心里反倒好像立刻放下了包袱——六妹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还听不出来么,他娘那么大一个人了,自己一心寻死,谁又拦得住。就算他在天津看得紧,他娘不会寻别的死法儿么。
金熙见金予辰似是想开了的模样,便笑着催到:“二哥快去洗洗澡换换衣裳,我进屋陪二嫂说会儿话,捎带手等你一起过去,祖母可还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金予辰连声应诺,又喊了个小丫头进内室给他拿出换洗衣裳,笑着说六妹妹我先失陪了,便抱着他的衣裳进了盥洗室。
韩素芬见小姑一人进了屋,又得知予辰去洗澡了,便从榻上慢慢坐起招呼金熙落座。等俏莲给金熙端来绣墩坐下,韩素芬便迫不及待的问起来:“我听你二哥说,二太太又染上了吗啡,这东西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金熙笑道:“嗯,不是什么好东西。二嫂也别深打听了,没的带着你跟着一起心烦意乱的道理,只有你养好身子、把宝宝也养得壮壮的,才是正理。刚才我和二哥在外头说了几句,回头再叫祖母劝劝他,想必也就全想通了。”
韩素芬皱眉暗道,可怜的予辰啊,天生就遇上这么一个娘,他也没辙。虽说直到现在这哥儿俩谁也不跟她实打实的交底儿,她自己也琢磨得八九不离十了,小熙又说了那吗啡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是予辰这次回来,是要跟老太太和公爹商议二太太的后事吧。
金予辰洗了澡换了衣裳,立刻神清气爽。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嘱咐了几句,叫俏莲打发个老妈子去大厨房、给韩素芬叫些爱吃的饭菜回来,又叫韩素芬别多想只管好好歇着,便离了这边去了老太太院子里。
老太太见到与刚到家时截然不同的金予辰,眼中含笑。那会儿没拦着六丫头往予辰院子里跑,还算对了。即便如此,在打发了下人之后,老太太听金予辰说起了佟氏的现状,还是难免吃了一大惊。
金予辰见状便连忙安慰老太太:“祖母请恕孙儿说句大不孝的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娘她,我娘她……命该如此,您就别跟着忧心了。”
“不过孙儿还是想跟祖母商量商量,我是想着,素芬不是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了么,若是医院那边的医疗费用咱们家承受得起,可以不可以叫我娘见见小孙儿……再走?”
饶是老太太过去再埋怨佟氏不懂事,后来又骂她作死,如今一听这儿媳妇阳寿将尽,也不由老泪纵横,更别提予辰竟然求她,只怕她说出金家不愿支付佟氏住院费的话来。
若叫老太太平心而论,当年金家能从将近没落来了个咸鱼大翻身,大太太章氏和二太太佟氏主动贡献出来的嫁妆可是功不可没。
这种能和金家心往一处使劲儿的儿媳妇,又给老2生了三儿一女,进门时不过是个不满二十的小孩子,她不但不好好教导、带着她学会当家学会做人,还一味挑刺死活看不上眼儿,以致如今走到这地步,是不是也怨她不会做人婆婆?
想当初二太太骂过老太太卸磨杀驴,骂的还真是没错儿。老太太越想越羞愧,只差要跟金予辰说,你祖母我对不住你母亲。
老太太流过一把老泪,便嘱咐金予辰:“别心疼你母亲的住院费用。咱们金家这些钱还掏得起,尽量叫她少受苦……”
话是这么说,老太太心里明白,二孙媳妇素芬可是还有四个多月才能生呢,佟氏能熬到那时候儿么?算啦算啦,就算熬不到,也叫她多活一天儿是一天儿吧。是金家对不起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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