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臻大爷酒醉回家,在槛菊园足待了五日,寸步未出,每日饭菜俱送进园子里,生意上的客人一应不见,到第六日,从北平来了两个鲜衣怒马的贵客,臻大爷出园相请,三人进了园子,吩咐助儿关了园门,便再无声息。众人皆猜想,定是阑二爷的小厮打死人的官司惹的,臻大爷这样好面子的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必然要尽了全力捋平的,那两人总归是应天的官员罢,关起门来商议对策的。
其实来的不是别人,是燕王的亲信护卫指挥张玉与朱能。
张玉抱拳道,“明月先生一向可好?”
裴臻笑着点点头,道,“对不住啊,二位一路辛苦!本来是该我去北平才是的,无奈家里出了些乱子,我也牵挂着不得离开”
朱能忙道,“先生哪里的话,我等替王爷办差,怎敢说辛苦二字,王爷知道先生的性子,并不怪罪先生,只因兹事体大,飞鸽传书怕出岔子,才叫我们兄弟赶了来的。”
裴臻请他们落了座,又让助儿上茶,不急不忙道,“先歇口气罢,这大热的天,两位可要先洗澡净身?我再打发人置办酒席,咱们边喝边聊可好?”
张玉朱能互看两眼,垮了脸道,“先生不要拿我们玩笑了,此事迫在眉睫,王爷急得什么似的,嘱咐我们同先生议定了要即刻回禀,一刻耽搁不得,要喝酒,日后先生来北平,咱们哥儿两个定陪先生痛饮三日,只是今日断喝不得,先生恕罪罢。”
裴臻心道,我哪里真要请你们喝酒,你两个身上这么大股子馊味,把爷的隔夜饭都快熏出来了,还怎么谈正经事!
要说助儿,年纪虽小,毕竟跟了裴臻也有四五年了,人又机灵,主子想什么,他肚子里门儿清,当下打了两盆水,又捧了胰子,哈着腰道,“二位爷这一路风尘仆仆,小的看了都心疼,出了不知几身的汗,定是难受得慌,小的把水打了来,两位将就着先擦把脸罢,到了家好歹要吃点喝点,我这就去叫厨房拿冰镇的酸梅汤来,爷们儿先聊,等酒席预备好了再入席,耽搁不了什么的。”
那两人觉得有理,又不见裴臻发话,也就痛快应了,只因是行伍出身,与裴臻也算熟,便没有了忌讳,三两下月兑了衣服,光着膀子擦洗起来,一面道,“依着先生的意思,王爷眼下该当如何?是夺是等?”
裴臻摇着折扇悠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城禁卫军八万之众,殿下大军至今尚未开拔,等到了应天,老皇帝早就咽了气了,新皇一登基,王爷就成了谋朝篡位的奸贼,不说皇太孙了,届时周王宁王等皆来讨伐,到最后岂不替人做嫁衣裳。”
张朱二人面面相觑,迟疑道,“若等又待如何?”
裴臻道,“太祖皇帝左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宫里传出消息,说是连人都认不得了,棺椁陪葬都备好了,只等着薨,皇太孙即了位,头件事便是削藩,王爷只要等得,等那几位藩王或被杀或被贬,届时王爷再打清君侧的旗号,岂不师出有名。”
朱能踌躇道,“倘若朝廷直接来拿人,那如何是好?”
裴臻道,“以一变应万变。”
张玉拱手道,“还请明月君明示。”
裴臻笑道,“那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或称病,或装疯卖傻,拖得一日是一日。”
两人默然,半晌才道,“依先生看,胜算有几成?”
裴臻道,“我的探子来报,皇太孙身边依靠的只有齐泰和黄子澄,那两个酸秀才,连领兵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还整日把刀举在头顶上,一个女乃女圭女圭再加两个文人,燕王殿下对付不了么?”
张玉和朱能哈哈大笑起来,道,“将来成了大业,必少不了先生的高官厚禄。”
裴臻懒散笑着,不置可否。心里暗道,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封候拜相又如何,一场噩梦罢了。
此时助儿进来报,“大爷们,酒菜齐全了,用饭罢。”
几人往偏厅去,饭桌上洋洋洒洒十几个菜色,做得又甚精致,张朱二人路上颠簸了这几日,吃睡都不好,如今听了裴臻一番话,心里也有了底,方觉月复中饥饿,两下里彼此谦让了,便都落座斟起酒来。
张玉环顾四周,摆设雅致,银墙绿瓦,甬道两边栽着两排翠竹透过月洞窗往外看,风吹过就唰唰的响,竟和外头的烈火骄阳是两个世界似的,只觉清爽怡人,暑气全消了。便道,“先生这里真是神仙府第,怪道王爷送的宅子也不要呢,山高水长,一生的富贵闲人,何等的快活啊。”
裴臻道,“也不是,只是家严家慈年事已高,再叫他们奔波受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该死了,况且我父亲卸甲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在这里生了根,拔不得了。”
那朱能道,“咱们如今在禁苑里头练兵呢,殿下打发人送了一车的鹅鸭来,整日叫声不断,吵得脑仁直疼,到了这里真真是世外桃源。”
裴臻复又笑道,“既如此,且住一晚,咱们这里有个大雁巷,里头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标致,我差人送二位过去罢,也算尽我的地主之谊。”
那二人常在军中,听着有姑娘,脸上露出淘醉之色来,相对隐晦一笑,朱能道,“明月君可一同前往?”
裴臻连连摆手道,“二位可饶了我罢,我家的大女乃女乃怎样,你二位也是知道的,若我去了,岂不要闹得天翻地覆么,不成不成!”
张玉也揶揄道,“先生这样人物竟是个惧内的,这如何使得!况这些年又膝下无子,总不好顾了夫妻情义,连香火都不要了罢。”
裴臻干笑两声道,“王爷做的媒,总比一般的体面些。”又喝了口酒,暗道,这婆娘不是朱棣派来监视我的么!助儿那句“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该用在我身上才是,既知道了这么多的内情,哪里还有抽身而退的余地,摆个女人在我身边防我,只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的!只是他打错了算盘,那素姐儿后头还有主子,和宁王的幕僚萧乾勾搭在一处,早早的叫我做了活王八,这口气我是断然咽不下的!
张玉朱能只知他们王爷的用意,讪讪的举杯道,“喝酒喝酒。”
裴臻看了天色道,“你二位且喝着,我出去吩咐一声。”说着出了偏厅,呼来了助儿,低声道,“你叫外头备了马车,回头到大雁巷去。”
助儿问道,“爷要把人领回来?”
裴臻嗤道,“把他们送去,领了回来,没的弄脏了我的地方!适才还提起素姐的事儿,打量我不知道朱棣的用心,爷吃了哑巴亏就认了,竟还揭我的疮疤。”
助儿叹了气道,“那时爷做什么答应娶大女乃女乃呢,弄得如今不自在。”
裴臻惆怅道,“没法子,神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既上了贼船,要下来哪里那么容易,娶了素姐儿不过叫燕王放心罢了,男人当以大业为重嘛。”
“那你怎的不和大女乃女乃好好过日子,娶都娶了。”助儿咕哝道。
裴臻暂且不好同他说清,只得恨道,“我见着她便不成了,许是有病了。”
助儿有了探究的兴致,忙道,“若燕王知道大爷不和女乃女乃同房怎么办?”
裴臻啐道,“他叫我娶便娶了,还管我睡不睡她么!又不是他闺女,他那么上心是什么道理。”
助儿也是前几日他们两口子闹了才知大爷不碰大女乃女乃的事,心里倒隐隐可怜大女乃女乃起来,大爷的性子让人模不透,何苦娶了当摆设,叫大女乃女乃生了孩子不就一条心了么。
“您这会子要反悔么?”助儿道,“前几年不还好好的。”
“我也是人,怎么不能有所爱!娶个空壳子摆着,莫非这么过一辈子么?”裴臻整了衣襟缓缓道,“总有个了断的时候。”
助儿缩缩脖子道,“大爷,您现下若娶了春姑娘还成么?”
裴臻了竖起眼喝道,“你这杀才,敢拿爷打趣!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吩咐你的事办了没有!”
助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裴臻一人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流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世道,保得住自己一家子才是最要紧的,素卿打着燕王的名号拿捏他也罢,将来无非留下萧乾一条狗命,将她送还与他,也对得起她五年来日日在他身上费的心机了。
转身回了偏厅里,张玉朱能不知谈什么,乐得哈哈大笑,裴臻坐下道,“可是有什么趣事么?”
张玉支吾道,“不是什么趣事,咱们说些不入流的段子,没的污了先生的耳朵。”
裴臻笑道,“那我也说个博二位一笑罢。”
张玉抚掌道,“甚好。”
裴臻喝了口酒娓娓道,“从前有家人家,嫁了个姑娘到外乡,三日归宁,其母问曰:乡土相同否?那姑娘答道:只有用枕不同,吾乡在头边,彼处用在腰里。”那两人皆爆笑不止,朱能道,“从前只知明月君谋断了得,却不知竟连荤段子也说得这样好!”
裴臻陪笑道,“好歹替我打掩护罢,莫要传了出去,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张玉正色道,“过会子还要飞鸽传书了才好,既按兵不动,王爷也该去应天了,老子要咽气,儿子不在跟前总归授人以柄。”
裴臻抚着光光的下巴,眼里寒光点点,只道,“高祖一薨,过了头七,燕王殿下就该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