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风楼的汤还是每日定时送来,六儿很好奇,仰着脸问道,“姑娘,是谁送的?”
毋望抿嘴不语,那送汤的人只怕早已恨死她了。
裴府此时正乱作一团。大女乃女乃病得人事不知,臻大爷带齐大姑娘出去了一趟,回来睡了一下午,到晚饭时候竟烧起来,胡话说了一整夜,吃了药也不见好,把裴老爷和裴夫人急断了命根子。
“莫不是冲撞了哪里的阴人了罢,怎么一下两个都成了这样。”裴夫哭得肝肠寸断,呼天抢地了一通,终于想到了角落里的淡玉,便问道,“玉丫头,你大哥哥昨日带你上哪里顽去了?可曾到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淡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母亲高氏急得直跺脚,喝道,“不许打哑谜!没见着你大哥哥成了这样么?还不把地方列了出来,好救你大哥哥一命!”
淡玉知道瞒不过,只得老实道,“昨儿没去哪儿,只去了春君的梨雪斋,大哥哥和她在里间说了会子话,怒气冲冲就出来了,我没敢问,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高氏与裴夫人面面相觑,裴夫人叹道,“我这痴儿竟有这一遭劫难!往日从未见他对女孩儿怎么的,如今遇着了命里的克星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裴阑从外头进来,问道,“大哥哥怎么样了?”
裴夫人见他一人前来放心了一些,只道,“你站远些,这病来得凶猛,也不知什么缘故,没的过着了病气,你院里还有两个有身子的,过给了她们倒不好。”
裴阑探着脖子往床上瞧,呐呐道,“好好的怎么病了,真是蹊跷!我才刚听你们说什么梨雪斋,真是为了那个小姑娘?真可气,就那么点子出息,为个丫头病成这样!”
裴老爷斥道,“你给我闭嘴!不想想法子,就会在这里胡诌!你就是这么兄友弟恭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阑挠了头道,“那有什么难的!心病还需心药医,把那女儿请了来就是了。”
再看看床上那位,烧了一夜嘴唇都起了皮,丫鬟绞了冷帕子换下头上晤热的那块,又拿了勺子喂了水,他嘴里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裴夫人道,“才喝了药,过会子看了再说。人家娘既不愿意,请了来也为难,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惊动罢。”
裴阑道,“大嫂子怎么样?”
裴夫人摇头道,“这会子还是人都不认得,今晚差人拿些纸钱,到槛菊园西北角的廊子下烧了,送上一送,幸许就好了。”
一行人出了园子,又往金钥馆去了。裴臻迷迷糊糊躺着,大热的天冻得直哆嗦,一会子又热得盖不得被子,心里梦里都是毋望的影子。原来机关算尽一场空,心里悲苦,身子也支撑不住了,一头就栽倒了。
怎的就弄成了这样!原先他就没想纳妾,只是意难平罢了,想瞧瞧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农家女却不愿与富户做小,心气儿比天还高不成!见了人,方觉得她确和一般的小家子不同,却也没正经当回事,后来渐渐就不对了,成了他一厢情愿,到最后还闹得百爪挠心,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也没弄明白,这辈子还要来一场非卿不娶,以前欠下了风流债,一下全要还个爽利,当真是报应!
那厢裴阑找到了助儿,厉声道,“你怎么伺候你主子的?前头的事儿如何不来报,非要现下闹出人命来才好么?大爷无事则已,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仔细你的皮罢!”
助儿也甚委屈,搓着手道,“我也没料想到会如此啊,大爷一向主意大,但凡他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谁知这回在那么个小丫头片子身上跌了跟斗,我原想大爷娶不了这个姨娘也没什么,万没料到竟成了这样,大爷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了,二爷,你要是疼我们大爷,就想法子把刘春君掳回来罢,往大爷房里一塞,算完事!”
裴阑差点没忍住要扇他一个大嘴巴,斜眼道,“蠢材!凭你主子的能耐,要掳早就动手了!得着了人得不着心,你这奴才懂不懂!人家现下要的是心!”
两人坐在假山的石头上长吁短叹一番,裴臻道,“你跟了他那些年,不知道他的为人么?认死理,一条心到底,这下可怎么样呢,病得都要月兑相了,愁死人了。”
助儿站起来拍拍衣裳道,“我请春君姑娘去,叫她好歹来瞧瞧大爷,我们大爷对她有恩,不论如何她总会来一遭的。”
裴阑道,“我一道去,倒要看看这女孩儿哪里就值得他爱成这样。”
裴阑骑上马,助儿传了轿夫,抬着竹抬椅,往梨雪斋就是一通狂奔,好在离得近,约模一刻钟也就到了。裴阑勒住了马,眯眼往里瞧,一个女孩儿在柜台后头做账,算盘珠子拨得利索,雪白的手指上下翻飞,蹙着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个美人没错,可能还有些肚才,可怜他大哥哥在家为她病得浑浑噩噩,她却半点不妥皆无,可见是个口冷心也冷的女子!
裴阑翻身下马,大咧咧冲了进去,那女孩儿抬头,裴阑不禁叹了叹,好一双翦水双瞳,纯净得能倒映出人的影子来!
毋望从柜后走出来,打量这人,嘴角绷紧了,有些恼怒的样子,五官与裴臻有八分像,只比他微黑些,个头也比他矮些,又看见助儿跟着,想来这人是裴府的,只这脸子,倒像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毋望一时也模不着头脑。
裴阑拱拱手道,“在下裴阑,见过姑娘了。”
助儿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我家二爷。”
毋望提衽还了礼,淡淡道,“见过裴二公子。”
裴阑点了头道,“今日前来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同我走一遭,家兄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临终要见姑娘一面。”
助儿心里暗叹,到底亲兄弟,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和大爷有一拚?
毋望听了这话如遭电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眼泪簌簌的往下流,喃喃道,“怎么出了这样的事!”
内堂的六儿见自家姑娘成了这样,斗鸡似的冲出来,扶住毋望扬声喊来张氏,又怒道,“爷们儿家欺负我们姑娘算怎么回事!你也不嫌臊得慌!亏你高头大马的骑着,一点子礼义廉耻都不懂么!”
张氏忙将侄女儿搂在怀里,一叠声的问,“这是怎么了?亏得我今日没出摊去!竟欺负到家里来了!你是谁家的爷们?六儿,拿杆面杖招呼!”一声令下,六儿跃跃欲试就要往上凑。
裴阑绿了脸,助儿见状忙挡住了大叫,“夫人,我是臻大爷的小厮,你不认得我了?千万别动手,他是我家二爷!”
张氏方定睛瞧了,叫六儿住了手,不解问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毋望抽噎道,“都怨我!那日裴公子来,我话说得急了些,把他气得卧了床,现下……竟要死了!”
张氏一听也乱了方寸,责怪道,“你这孩子,要害死人命么!如今可怎么办!”
助儿道,“叫姑娘同我们去罢,或许我家大爷见着了姑娘,又活过来了也未可知,姑娘就算救人一命罢,小的给姑娘跪下了。”说着以头杵地,趴着嚎啕大哭起来。
张氏慌道,“那快些去罢,救人要紧。六儿跟着姑娘一道去,也好有照应。裴公子若好些了就差六儿来回一声,我和你叔叔听信儿的。”
毋望点了头,转身上了抬椅,轿夫十万火急的抬起来就跑,一行人又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转眼就到了裴府。宅门口早有小丫鬟子等着,见她来了忙往槛菊园里引,进了园子大门,隐隐听着里头有哭声,毋望颤得站都站不住,亏得有六儿扶着,勉强才进了房里。
屋子里点着薰香,穿过几层围幔方来到裴臻的拔步床前,他木然躺着,脸色绯红,才一天,颊也瘦得陷了下去,毋望当下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日的狠话要了他的命,她是罪魁祸首,万死也不足以赎其罪了。
裴阑挥手叫屋里的丫头都出去,低声对毋望道,“姑娘同他说说话罢,看能不能把他的魂拉回来。”
毋望跪在踏板上轻声呼道,“裴公子,你醒醒罢,我是春君,我来看你了。”
裴臻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已然是听不见人话了。毋望捂着嘴痛哭,若早知他心思这样重,她那日就不说那些话了,做妾便做妾罢,也不致于伤了他的性命,如今怎么办,他医术再好也不能自医,只好等死了么?
“姑娘快别哭了,仔细自己的眼睛。”六儿道,“好像是烧的昏过去了,再叫罢,定能醒的。”
毋望点了头,又柔声道,“裴公子,我来同你赔罪的,你若恼我,骂我句也使得,只求你快些醒罢。”却不论怎么叫,皆是反应全无,毋望呆坐在床边,心里乱作一团,眼角扫去,见他枕头底下露出一块绸子的角来,细看了,竟是头里他硬要去的那方帕子,心下一痛,呢喃道--
“兰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