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
清儿他受了伤,汪敏的视力没有恢复,以至于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到西华门,汪直的神机营就已从正门攻破了皇城。
汪敏擦了擦满脸焦急的汗水,“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们还没到西华门?”明明不需要走这么远的,可为什么,他们仿佛离那纷乱之地越来越远。“清儿,你——难道在骗我?”她好恨,要不是尚铭伤了她的眼睛,她也不至于要依靠他才能赶到西华门——迟了这么久,只怕黄花菜都会凉了。
清儿低下头,只是抱着汪敏闷着声疾步走。
“这是哪儿,你要带我去哪儿?”汪敏急得在他脸上身上一阵模索,却在模到他脖子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姑娘,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一个不小心他的脚被绊了了一下,他喘了一口气:“我——我只是,好像迷路了……”
迷路了,一个小太监,就算是刚刚进宫,也不止连西华门都找不到吧?
手再一次模向他的喉结,却被他避开了她的碰触。汪敏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你,不是个公公?”
“……”沉默,等于是默认。
汪敏手一松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捂住嘴巴:“天啦,你居然不是太监,不是太监你居然敢藏在皇宫里,你——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这对她来说,比尚铭想狭天子以立诸侯还要让她意外,这、这简直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放下汪敏,他好像生怕汪敏认为他孟浪,急得直摆手:“姑——姑娘,我、我真的没有恶意,我这也是不得已的。我真的是迷路了,要不是那天我偷吃的正好被尚公公撞到,我根本就不敢在**走动的!”
是谁?是谁居然有这么大本领,居然敢在**藏这么一个大男人,这到底又藏着什么阴谋?
“你,清儿是你真的名字吗?”。难怪当时问他的时候他会那么恐慌,汪敏其实很在意那个将他藏在这里的人。但是,人家毕竟刚刚救过她,于情于礼,她都不该再去逼问他:“你放心,人人都有人人的不得已,你的身世你不说我绝不会问。”
只是,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破了她全部的计划。本来,她不顾他的伤势要他抱自己去西华门,即使是自私,但也对他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要真是个太监,保不准会在**里受一辈子的欺压吃一辈子的苦,与其如此不如跟她赌一把,她也好帮他问太子要个封赏。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再大的功绩,也抵不了假冒太监这一条大罪,她此去无论成功或失败,都会将他连累。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就算她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她也不能够要他去送死!
“放下我,赶紧放下我!”清儿听命将汪敏放在地方,汪敏一把推开他:“走,快走,趁现在混乱赶紧走。我已经来不及阻止于太傅了,他一旦进宫一定会对整个宫廷来个大清洗,你绝对逃不掉。快走,再不走你就没机会走了!”
清儿:“那你怎么办?”
汪敏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还有未了的心愿。”她也跑不掉,这一场战争,无论最后的胜利者是谁,都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知情者。与其逃避,不如静观其变。
清儿低下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你不走我也不走!”他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时,你从我面前被人带走,我也犹豫了好久,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我爹说过,人活一世就是为了活得问心无愧——如果我连眼前的不平都不敢管,就更别说什么忠君报国保家为民!”
忠君为国,保家为民……
汪敏的嘴巴张成O字形,不是她思想太腐败,而是——这种古人可以用生命去捍卫的信仰,放在他们那个时代,就简直跟笑话一样!
点点头,她的眼睛有一些湿润:“你的父亲,是好人——是个大英雄!”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那个时代的人会那么的龌龊?自己所不能拥有的高尚情操,自己所办不到的事情——自己做不到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去嘲笑那些还能做的到的人?
难道消灭了所有道德高尚的人,就可以隐藏自己的可耻了吗?
“大英雄?”清儿傻乎乎的瞪大眼睛:“路见不平,不应该是每一个身为男儿的人的责任吗?”。
不是。在他们的那个年代,每一个怀揣着你的梦想的人,会被“聪明人”骂做是愤青;每一个像你这样爱打抱不平的人,会被认为是傻瓜……
“我们那个时代,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很爱很爱打抱不平管闲事的人啊!
可是,每一次打抱不平,都会被老师骂——老师会说学校里那么多孩子,怎么就你一个这么多事?都会被同学笑话傻,会被大家孤立——
到最后,就连她打抱不平帮助的那个孩子也会远离她……
“我妈妈说了,大家都不去惹那个吴耗子,你偏偏要去惹,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的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像这一刻她代表了真理:“我妈妈要我不要跟你玩,你会把我带坏的!”
低下头,她模了模手上沁血的伤痕:“他,他偷偷的剪了你的辫子啊,还——还用铅笔戳你……”她是在帮她啊,她看不惯他这么欺负一个女生,她这才——打了那个吴耗子一巴掌……
“你扯上我干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你跟他打架关我什么事?”甩了甩头,她恶狠狠的看了她一眼:“我警告你,别在老师面前胡说八道,我可不想让老师以为我跟你一样多事!”
……
肩膀一沉,一只手将她从回忆中拉回来,清儿不解的问道:“怎么了,你居然在发呆?”
低下头,她再一次模了模手背上当年留下的伤痕——如今,她变了成另外一个人,手背上的旧伤痕早已经消失了,可心伤却依然存在。以至于一直到今天,每当她要做出一个决定,她都会模一模那个伤痕,不断的问自己:“江艳敏,你今天又要做傻事了吗?你又想被别人当做一个傻瓜了吗?”。
“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谢谢你萍水相逢,居然肯冒险救我……”她一直以为自己好傻好傻,这么多年来她自己都一直唾弃当年那个总是滥施同情心总是招人厌的自己。慢慢的,她学会了审时度势,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想法——甚至,她也学会了像他们一样去耻笑别人的天真、别人的傻!
“别,姑娘,其实我也是一时冲动,我受不了别人当着我的面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
猛地抓住他放在她肩头的手,她的指尖一用力:“那就,谢谢你的一时冲动!”这份冲动,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的记忆——在她的不断反省又反省之下,她早已没了那份冲动的产生所必须的正义之心!
清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有些扭捏的挣月兑了汪敏的手,缓缓道:“姑娘,其实、其实我会救你,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姑娘。那时候我跟着你们上了城楼,我想救你可我没那个胆子,我也知道我的成功希望不大。”
抬起头,他看向汪敏没有焦距的瞳孔:“我看到你,宁愿被投入热锅也不愿拖累自己的义父,我看到你为了救自己的婢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当时他头脑一热,就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其实,你一介弱女子,能做到这样连我都自愧不如……”
她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对自己没有意义上的事情,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了。
“要是当年我能遇到你这样的人,那该有多好……”当年她也曾坚持过自己做人的原则,但一次又一次,她输给了大人的冷漠,输给了可怕的孤独。好不容易重生在这个朝代,她又遇上了最最阴狠最最多疑的汪直——猜忌成了她生存的本能,算计成了她引以为傲的保命本领。
善良这个词,对她而言,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我叫汪敏,是西厂司礼太监汪直的义女,也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婢女。”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她多么想留在他身边多保护一会儿他这难能可贵的正义感:“你从北边侧门走,如果遇到人阻拦就报我的名字,一出皇宫立刻出城,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这消息,有可能是她赢了,从此长伴君前做双面间谍;也有可能是她输了,陪着尚铭汪直被朝廷问罪腰斩于市。不管她今后会怎么样,能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遇到这么一个好人,她也算是好命的吧?
“你、你说什么?”即使看不见,汪敏也能感受到他身子的僵硬:“你说你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叫汪敏啊,他一直都没注意城下的汪直一直喊她敏儿吗?她是汪直的义女,被他称作敏儿,她叫汪敏又有什么奇怪的?
难道?
深吸一口气,汪敏一字一顿的又说了一遍:“我叫汪敏,我是汪直的义女。”
“你居然就是汪敏,你居然就是——”
“怎么了?”难道,他在宫外面听闻了她许多不好的传说,还是:“你怎么——啊——”猛地被推倒在地上,汪敏恐惧的模索着想爬起来:“喂,你在哪?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怎么,连他这样一心救人的好人,也会后悔救了她吗?
“妖女!我居然会去救你这样妖女……”
趴在地上,汪敏绝望的听着他愤然离去的脚步声——他走了也好,留下来,只会是陪她等死,只是——原来,她的心可以比她现在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更加的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