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敏趴在地上,地上的碎石将她的膝盖刺得生疼——这种疼痛仿佛能深入骨髓,一如天下文士对她的痛恨!
那个清儿,出生在世代积善之家,为了救人就算是长刀加深也不皱一下眉头。可就是这样一身正气之人,他也无法原谅她的出生!为什么,这种出生不是她可以选择的,被汪直强行收做义女也不是她能反抗的——可为什么,就算是这个时代最最善良的人,都无法容忍她的存在?
“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来人,快围起来!”
“围起来,要活的,她可是汪直的义女啊!”
惊恐的抬起头,她勉强爬了起来,却发现天地之大她根本就无处可藏。她现在眼睛看不见,不辨方向的她连狼狈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于太傅,于太傅是你吗?恭喜你,看来尚公公比我想象的还不堪一击。”
有人慢慢靠近她,在不知谁喊了一句“大人危险”之后,停在了离她三尺之外的地方。“汪敏汪姑姑,你知道尚公公现在人在哪儿吗?”。
“不知道。”尚铭居然还是逃掉了,看来冥冥之中总有定数,老天爷不允许他们任何一方一家独大:“太傅大人,给你报信的人没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吗?对于一个已经看不见的弱女子,太傅大人用不着那么小心。”
于谦的眼向左斜了一下:“她,真的瞎了?”
清儿沉默的点点头,居高临下俯视汪敏,眼睛里早已看不出任何悲喜。
“清儿,这是你的真名字吗?”。感受到于谦问话的语气,汪敏也偏过头,对着清儿所站的方向:“你救过我,我是不该恨你的!可为什么,你弃我而去也就算了,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死?”毕竟是自己努力救过的人不是吗?为了救她他甚至受了伤,他这样心肠柔软的人,为什么就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我——”清儿的身子晃了晃,他垂下眼,咬了咬牙:“你该死!早知道是你我宁死也不会救你,你根本早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惨淡的笑了一下,汪敏拉了一下衣领,转问于谦:“于太傅,如果我没猜错,今天在这里围住我的人,每一个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吧?”
于谦点点头,捋了一下他花白修长的胡须:“没错,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大部分是李将军的旧部。你应该不会忘记他一家四十六口是怎样惨死的!”他看向汪敏,那样的权威与严肃:“今天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不得喝你的血,食你的肉!”
可你呢?那封血书救了你的命,你不是没见过她写的字,你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帮了你——可你保持了沉默,你利用了那些军人对她的仇恨,利用这种仇恨抢在汪直之前迅速的攻破了皇宫的大门……
汪敏:“喝我的血,食我的肉?”
他这个提议让她想到一百多年后的袁崇焕,那个因反间计被百姓活活生食的大将军——也许在那时候,每一个在做着灭绝人性的事情的老百姓也会认为自己很正义,也会沾沾自喜自己不失为一个大丈夫——
一如清儿救了她又立刻出卖了她一样:人,只要给他一个足够的理由,就没有什么残忍的事情他会做不出来。这个理由,可以是正义,也可以是爱——这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东西,却恰恰又是最最残忍的存在!
她不甘心,她是愧对于当年死去的李将军,可这并不能成为杀死她的理由——那时候,她才八岁,她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你们别忘了,我好歹也算是太子身边的人,我就算有罪那也要国法来处置。你们谁敢动我?”你们当年也不是一样保持沉默了吗?她那时候还小,还没有力量,可你们呢?
都是堂堂七尺男儿,你们难道要把你们当年的懦弱,发泄在她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孩子身上吗?
于谦一甩衣袖,环视众位将士:“你们都看到了吧?哼,死到临头,你居然还不知悔改!”
歪着脑袋,她突然觉得今天很可笑:“阁老大人,太傅,我就算知道错了,想改,您老会给我这个机会吗?”。不会,这是肯定的不是吗?你今天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把汪直斩草除根,万一事情有变,汪直就随时还有机会利用她——这个他专门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东山再起。你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可能发生吗?
不,你不会,你活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的派系斗争,你当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保险的——
就算她,早已用血书向你投了诚;就算她,以一人之力为你拖延了汪直那么久;就算她为了保住太子落得如此下场,几乎失去视力……
他也不会放过她!
在你眼中,她始终都是汪直一手养大的女儿,你从没想过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你绝不会赌那个万一,对你来说——永远只有死去的她,才会是真正好的她!
见于谦沉默,汪敏再一次仰天大笑:“哈哈,怎么,学高八斗的于大人也有答不出来问题的时候吗?还是因为——”轻蔑的抬高下巴,她对上清儿的方向:“还是因为,大人你其实心中有愧?”
做了都做了,你何必又要犹豫呢?她早就说过,你们这种自诩正派的人,真的是很麻烦很麻烦!
不错,她是千方百计甚至可以说是牺牲自己,冒险给你通了风报了信。但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懂得知恩图报,能够不过河拆桥?既然你已经决定为了天下,为了你心中的正义,去做一回小人了,那又何必再给她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更何况,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本就不指望你感恩……
“大胆,大人为人一向都光明磊落,杀你这样的奸人,何需要愧疚?”
不愧疚,那他就是在自虐喽?既然选择下了这潭浑水,却又非要不断地骗自己说自己很干净,偏要保留最后一点良知,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不过她喜欢他的自虐——于谦没来得及杀掉尚铭,那证明尚铭那时候不是去堵截于谦,而是直接逃了。很好,尚铭总算还知道要保存实力,这也就代表汪直接下来要攻到这里也同样不会费吹灰之力。
也许汪直在乎她的性命不会比在乎自己的靴子多一点点,但是,汪直绝不会眼看着于谦杀了她——这,就叫做世仇!对于自己恨的也是恨自己的人,他要杀的人汪直一定会拼命救,他要救的人汪直一定不会放过——
因此,她只要能再拖延一会儿时间,只要能让汪直寻着清儿的血迹找到这里。她,就还有的救……
“不需要愧疚吗?”。也许,她是邪恶的,就算她给于谦找到了一个杀足够的可以用来理由,她也不甘心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就别人的信仰。所以,即便她等不到汪直来救她,她可希望可以把于谦心中的那潭水搅得越浑越好!“于大人,你敢对着苍天发誓——杀我,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有愧,但必须杀;跟问心无愧可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沉默,长长的沉默,也许在他的心中,他也是清楚的知道她并不是像他嘴里所说的那般罪大恶极。
于谦的沉默,让他们所有的人都胶着在这里,杀她也不是,不杀她还是不是。于谦不肯下命令,他们也谁都不敢先动手——杀了她,不仅仅要面对汪直的报复,还要直接面对新任君王的怒火。这个责任,于谦不担下来,他们谁也担不起!
“大人!”为首的人用力的捏了捏手上的长枪:“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是很想杀了汪敏,可他只是区区一个小统领,他的一家还等着靠他养活,他的父母妻儿不能被他所累——正义这东西,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付得起拥有它的代价……
长刀落地,众人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大人,求大人千万还我家将军一个公道!”
公道,李将军有你们这些人替他讨公道,可天底下又有谁肯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于谦此时心里也在犹豫——不是因为自己的良心,而是因为太子殿下。“本官……”汪敏用血书向他报讯,太子殿下一定是知道的。她没有首先报信给她义父,而是先送给他,就证明这孩子并没有完全倒向阉党这一边,相信这一点太子殿下也一定能想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杀她,新君继位之后会怎样想他?
忘恩负义,心狠手辣,擅杀功臣,目无君上——他值得为杀一个这样的奸佞之后,去冒被未来皇帝厌恶的危险吗?
“本官……”机会难得,杀,还是不杀?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他前面,手中拿着的,正是从地上捡起的长刀:“大人不必为难,杀她,只我一个就够了!”
汪敏抬头,厉声疾呼:“清儿!”
他不是下不了手杀她吗?否则,刚刚又何必那么费事非要把于谦引过来?既然那时候他无法亲自下手,为什么现在却又改变了主意?
清儿右手拖着长刀,左手死命的捏紧自己右肩的伤口——这伤口,他每加一分力就会更痛上一分。这痛,就像是对他的讽刺,讽刺他太天真居然会出手救下一条毒蛇!
“汪敏,汪敏!”咬牙切齿的来到她的身前,这一刻,她所有的楚楚可怜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虚伪,“你认为于大人没有资格杀你,那我呢?我,是这个世上最有资格将你碎尸万段的人!”
汪敏看不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正好迎上了准备架在她脖子上的长刀:“你到底是谁……”要亲手杀掉一个自己刚刚救起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需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让他做得这样决绝?
刀锋一转,汪敏的脖子沁出细细的血珠:“汪小姐,汪大姑姑,你,还记得那个被你刑囚致死的化州同知吗?”。
“化州同知……”
汪敏闭上眼睛,脑袋定格在一张布满血泪跟仇恨的脸上,那早就被咬的血迹斑斑的嘴巴,却依旧唾骂着不变的话语——
“阉党,妖女,老夫诅咒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难怪他要东躲西藏,甚至不惜冒充小太监,难怪他会对她恨之入骨,为了害死她,甚至可以摒弃他多年以来的信仰!
“清儿,那个被我严刑致死的化州同知,不会就是你的父亲吧?”眼前一片漆黑,入坠无间地狱——清儿,就算她还不想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
你,真的有将她碎尸万段的资格!